陆清晏想答“诺”,可眼前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双眼,眼神宛如寒潭中的雪石般冷清而又决绝——却冷硬不过眼前人的一颗心么?
她心头忽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柔情,叹息道:“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今之世家大臣,势利倾於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饥士不蒙升合之救,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梁肉余於犬马,积珍陷於帑藏。非但已成国之蠹虫,更贻害天下万姓。陛下要改弦更张,非铲除他们不可。只是子衿本有旧疾在身,昔年在廷尉所受刑伤又伤及根本,还望陛下勿再加罪于他。”
皇帝秀致的眉目在她提到顾子衿的伤病时微微一颤,旋即又归于平静,“他不肯领兵大义灭亲,我不曾怪他。我问他是否愿意时,便该想到的。或许……早在他求我开释有罪的族人时……我便该想到的。”
那是云晅刚登极不久,检校到顾、陆等大族颇有枉取百姓充为僮仆、乃至役使官兵等事,加罪者甚重。顾子衿时任荆州牧,特意赶赴建康,一如今日般坦然而又坚定地,求云晅开释他的族人。
当然,云晅没有答应。
家国家国,或许在那个人心里,家永远在国前。
云晅道:“情至如今,我不失望。只是我曾答应过他,要坦诚相待。他求我的,我给不了。便不会虚言相欺让他与自己族兄刀兵相向。
“他性子倔强,不得旨决不肯起来。若以皇命迫他起身,又有违了我不愿勉强他的本意。
“我始终记得我先是大晋天子,万事需以国事为先,”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并一份手诏,递给女相,“这是从江陵至建康水路的沿线布防,并对京中士民的安排,君看看可有什么需要损改之处。”
顾子衿已经忘了身在何处。
他看着陆清晏进了含元殿,再没有出来,忽然觉得心头也下起了一场无声的大雪,如眼前的雪幕一般空茫、迷离。恍惚间又回到了那日的廷尉狱,楚毒备至,全身上下已麻木到再不知疼痛,但他依然不肯晕,不肯死,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会来的。
云晅,他下定决心要追随的君王,他以身设局换他成为天下之主的至尊。
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良人。
他果然来了。若世上有天人,那天人便一定是他的模样。一泓日晕流淌在他眼底,折射出七彩的光泽。他想,圣天子怜悯众生,也必怜我。可如今,圣天子,究竟在哪里?
一双轻柔的怀抱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将他拥入怀中。熟悉的淡雅香气温柔地包裹着他。怀抱的主人同他一样,也在微微发着颤,但单薄中衣下的那颗心,仍是温热的、跳动着的。他抬起一只冻得麻木的手,缓缓握上那人已被白雪染成霜白色的发,早已支撑不住的身体如寒风中长信宫灯的残烛,倒在那人怀里。
“我虽不能如他所求,但他为我受的苦,我必与他共同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