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七,距离十月初三还有六日。
温棠梨端坐在为首的马车中,葱白指尖挑开车帘。
晨光漏进来,少女明媚的笑容展露无遗,“民女温棠梨,奉燕司制之命南下采买。”
她将盖着尚衣局印章的文书递出窗外。
“大人可要查验。”温棠梨忽然轻笑,随手掀开身旁的锦匣,里头躺着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
守城卫兵见了见,确实如此,忙抱拳躬身,“既是燕司制的差事,小人岂敢怠慢?姑娘一路顺风,还望早归!”他忙侧身让开道路。
“多谢,辛苦了。”温棠梨微微颔首,她拉上了车帘,转过头,默默地看向了裴砚之。
裴砚之始终静坐在暗处,衣袍几乎与车厢阴影融为一体。
那些人的目光早被素帛居的招牌花了眼,又被燕灼司制的名头压弯了腰,哪还顾得上细看这辆装缎子的马车是否多载了人?
温棠梨转头望向他,目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车厢里静得能听见彼此交错的呼吸。
待马车驶出城门两里,官道渐渐被初冬的薄雪覆盖,车轮碾过泥泞的雪水。
裴砚之抬手掀起车帘一角,望着远处被雪雾笼罩的山影,淡淡开口,“没想到你居然会跟着一起来。”
“还好有你,”他放下车帘,隔断了凌冽的寒风,裴砚之转头看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不然这次,我就真的是一个人了。”
温棠梨问:“银翎呢?”
裴砚之耸耸肩膀,“可能在调查温晋的事情吧。”
外头,几个挑着年货的货郎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裴砚之顿了顿,继续说:“过年人多眼杂,说的事情也多,最容易探出口风了。”
“所以你出城什么事?”
裴砚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来,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荒诞。
仅仅因为一个梦,一个关于十月初三的噩梦,就让温棠梨陪他踏上这条危机四伏的路。
“我爹和我哥要回来了,我想去接他们。”
马车转过山坳时,温棠梨的瞳孔骤然紧缩。
对于裴砚之的家事,她知道的不多。
那个寒冷的冬天,裴府门前的红灯笼一夜之间全换成了白幡。
曾经车马盈门的将军府,忽然就变得门可罗雀。
裴砚之变成了裴府唯一的男丁,灵堂的白幡还未撤下,他就重新肩负起父亲的职责,甚至没能陪母亲秦临过完那个年,他就启程前往边疆。
他再回京的那年,便是母亲离世的忌日。
北风年年来叩窗,如今应答的,只剩他一人。
风一吹,香灰就落,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雪。
所以,前世裴砚之性情迥异的原因是因为家庭的变故?
“不行!”温棠梨甩了甩头,“你父亲和兄长必须活着回来过年!”
“……?”
裴砚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他看见她眼底映着晨光,亮得惊人。
“什么!谁允许她出城的!谁放她出城的!”温晋猛地掀翻整张书案,砚台砸在地上迸出墨汁,狼毫笔折断的脆响在书房里炸开。
青梧默默地通传,冷漠地看着。
温晋胸口剧烈起伏,多少年了,温府上下从无人敢违逆他的意思。
笔墨纸砚一个劲地往地上砸。
“好,很好。”他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忽然低笑起来,“一个个的,都翅膀硬了。”
“收拾干净。”温晋冷声吩咐,方才的暴怒已如潮水般褪去,只剩眼底一片森然寒意。
青梧垂首:“是……”
温晋踏入偏院时,玉素甫正倚在廊柱下把玩糖人。青年修长的手指捻着竹签,糖人在他指尖转得面目全非,甜蜜的糖浆拉出浑浊的丝。
“你带温馨出门的账,我先不跟你算了。”温晋看着他这副散漫的模样,不由地来气,“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大昭?”
玉素甫回道:“不多。”
“传令下去,就说,冬天路滑,当心坠崖。”
温晋猛地揪住玉素甫的衣领,后者猝不及防,手中的糖人坠落在地。
温晋说:“我不想再看见失败了。”
玉素甫盯着地上那滩渐渐融化的糖稀,眸子里闪过一丝阴翳,甜腻的麦芽香气混着尘土味浮起来。
玉素甫眸色一沉,他反手打落温晋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对方向后踉跄了半步,“起开。”
两人同时后退一步。
玉素甫掸了掸衣袖,“人我会派。”
他弯腰拾起脏污的糖人竹签,轻轻一折,断签“嗖”地钉入温晋脚前的青石板,入石三分。
玉素甫攥住温晋的衣领将人抵在墙上,喉间溢出的怒音几乎要震碎窗纸,“当我们是你家养的狗?你挥之即来,招之即去?上次秋显的烂摊子还是我的人替你收拾的。我看出来了,你真是很没有领导能力,你能一步步走到今天,称得上一句时来运转吧?前半辈子靠女人扶持,后半辈子靠政敌出错。”
温晋的呼吸渐渐急促,却仍从齿缝挤出冷笑,“你以为…现在收手…还来得及?从你…踏入温府那日…就注定…”
玉素甫骤然松手。
温晋顺着廊柱滑坐在地,咳得撕心裂肺,却还在笑,“晚了…都晚了…”
“离开了我……”温晋眼底翻涌着癫狂的暗火,“你们还找得到下一个合伙人吗?!”
“是我!给了你们这群丧家犬在大昭行动的自由!是我!替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老鼠隐姓埋名!”
只听他嘶声大笑,“你们的食衣住行,你们的吃穿用度,全都是靠我温府的银子在填无底洞!”
温晋威胁道:“要么玉石俱焚,这样你心尖上那个小丫头,就跟着整个温府一起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