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翻来覆去就拣那几句吵,云勇打完三局游戏了还没吵完。
云湘跋山涉水回来,杵门口站两小时,没人过问她一句。
吵着吵着,不知哪句话不对,云杰打了洪春华一巴掌。
云勇抬头看一眼,继续淡定地打游戏。
拳头再度高高扬起,云湘冲过去推开洪春华。
重拳打在肩上,云湘扑倒在地。
下巴侧脸、手腕掌心、膝盖脚面,处处擦伤。
最痛的是肩胛骨,几乎失去知觉。
指甲嵌入夯土地面,沾满了泥,她撑着坐起来,没有一个人扶她。
云杰、大舅妈和小舅三人混战,洪春华和大舅在外围拉架。
看着他们大打出手的情形,云湘感到无比悲哀。
老人刚死,子女们因为家产分配,拳脚相向,丑态毕露。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有皇位要争。
云湘扒着墙站起来,拖起行李箱,扭头就走。
“姐,我和你一起。”云勇跟出来,越过她,边走边打游戏。
矮瓦房历经二十年风霜,檐上碎瓦东一块西一块,土砖墙新砖嵌旧砖,打满马赛克。
电线穿梁而过,吊着的灯泡摇摇晃晃,昏黄的光犹如晕开的水雾。
推门,房门吱呀吱呀响。
巴掌大小的房间堆满杂物,挤进一个行李箱,云湘只能侧身进屋。
云勇在外面喊:“我还没吃晚饭,给我煮碗面。”
“你多大人了,自己煮。”云湘翻箱倒柜,找出一盒碘伏棉球。
用镊子挑一挑,挑不动。
一年过去,水也该结成冰了,开封的棉球凝固成块。
她穿上外套往外走。
路过天井,云杰颐指气使,“我饿了,给我煮面。”
“自己煮。”
云勇复读机似的念叨:“我饿了。”
云湘置若罔闻,大步往外走。
买药回来,父母和云勇围在桌旁吃饭,碗筷碰撞声尤其清晰。
洪春华面部浮肿,脖子和手背布满抓痕,云杰毫发无伤,云勇戴着耳机,边吃饭边看直播。
父子俩对她视若无睹,洪春华挑起红肿的眼帘,嘴巴微张。
“回来了,吃饭吧。”
桌上没有空碗,云湘放下塑料袋,自己去厨房拿。
舀了饭夹菜,筷子伸向最后一块红烧肉,被另一双筷子抢先夺走。
油顺着云勇嘴角流出,扩散,糊得胖脸油光满面。
香肠嘴开合,吧唧吧唧,云湘胸闷气短,手不受控制发抖。
这种刺激神经的声音,她忍了好多好多年。
在家吃的每一顿饭,都很难受。
既要和云勇暗中抢食,又要在心里和令人发指的声音斗争。
有次忍无可忍说了云勇一句,却被父母责骂她毛病多。
洪春华吃完回房,云湘放下筷子,提起塑料袋跟进去。
她拿出一瓶消毒水,将袋子搁在桌上。
“消肿止痛的。”
正准备走,洪春华突然开腔,“你和以航,不能好了吗?”
停顿几秒钟,她苦口婆心劝,“他条件好,脾气大点你忍一忍,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
“他条件好,”云湘失笑,“为什么要挑我这样的?你当他是扶贫干部?”
洪春华仰视她,满目茫然。
云湘后知后觉,她说的是国语,洪春华听不太懂。
于是她用方言重新说了一遍,有点别扭,但至少能让对方听明白。
“你呢?嫁给我爸是图他条件好吗?”
云家出不起彩礼,她照嫁不误,云家想盖新房,她卖女儿,云家要儿子传宗接代,她两年生仨。
南川政府真该给她颁个精准扶贫奖。
不止,降低离婚率也少不了她一份功劳。
婚内出轨不离,婚内强|奸不离,家暴不离,好像离婚会被枪毙似的。
洪春华呼吸急促,“你个不孝女,就那么盼我和你爸离婚?”
云湘很轻地叹了声,“你爱离不离吧,不关我事。”
出嫁前,一个女孩供养着洪家三个男人。
出嫁后,一个女人伺候云家四五个男人。
忙不过来了,生个女儿打下手。
“我只是恨你。”她禁不住哽咽,“你经历过外公偏袒大舅小舅,自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苦,为什么长大后要助纣为虐?”
“我也恨自己……变得和你一样卑贱。”
一记响亮的耳光应声落下,打在心里最脆弱的——
名为“母女情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