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却轻轻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如水:“此事若真有隐情,旁人插手,未免更添枝节。冤屈,终究要由贾氏子孙亲自去洗。
说罢,她轻拍李纨手背,“我们身为女眷,保得一宅平安已是本分,贸然涉足朝局风浪,尤其中间若真有牵扯,怕是自保不能,反而自取灭亡。”
话虽温和,却分寸泾渭,既未否认其事有异,也不轻举妄动。
卫若兰见黛玉对真相意兴寥寥,甚至字字如冰,并无意深究,他只能叹息作罢。
他将湘云所托书信交予她,心中虽有不甘,也明白此是贾府家事再多试探亦无益。
临出门时,黛玉送至垂花门前,轻声道:“贾府有事后众人皆割席断交,甚至我的业师还落进下石。若非公子留府相助,只怕我早已是园子中的一捧白骨……来日若有回报之机,自不敢忘。”
卫若兰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复杂,“皆是云儿所托。”
只一拱手,便匆匆离去。
李纨静立廊下,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府门外,转而低声问黛玉:“颦儿,我倒觉卫公子之言并非无据,贾府此番确有蹊跷。”
黛玉神却笃定:“叛国通敌,自古以来便是大罪,轻则流放,重则株连满门。此事却止于贾府私祸,可见背后之人定非庸碌之辈,才能在朝廷中借题发挥,甚至意在覆灭贾氏一门两府。此刻若要追查,必得操必胜之券,否则万劫不复。”
她语气微顿,似不愿再深谈,转而轻叹一声:“况且贾府之冤,须得贾家人自己去洗。旁人插手,无名无分,只会授人以柄。莫说是卫府不该为此以身涉险,便是我虽如今当家理事,但是我毕竟并非贾氏族人。”
李纨不禁生出几分酸楚:“宝玉会回来的,况且老太太疼你如命,如今府中上下都敬你是主母。”
黛玉只是淡淡一笑,未再作答,只是轻轻拍了拍李纨的手背,转身朝库房方向缓步走去,还是亲力亲为了。
无论是出府采买的,还是留在府中清点账册的,这一日都极为忙碌。
黛玉坐在桌案后,询问贾兰说今日去卫府与王府之事,一边手侧摊着今日粮仓新拆出的两本账册,提笔在边角批注,盘算往后的事情。
裴石进书房时,她没抬头,只淡淡问了一句:“忙完了?”
听他只应了一声,她这才合上账册起身,原想走去厅堂再与他细谈,却因坐得久了,骤然起身便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微晃,好在紫鹃眼疾手快,扶了她一下。
裴石不动声色地退了两步回到方才的位置,稳道:“身子还没好全,二奶奶还是多歇些。”
黛玉终于抬眼看他,问了府中粮米与花费,果然如贾芸说的一般,便是问裴石其中有几次所拿无主之物甚多,也与贾芸自己手上的记档相符合。
她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虽说京中乱局不知何时平息,府中囤粮无可厚非,只是取之无道,叫人不安。”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法,”粮库之事已在下人中传开,贾兰听小厮们无不欢欣鼓舞,他试探道:“我们既有记下取用去向,等京中平定了局势,往后再补与主人家就是了。”
黛玉却无法像贾兰那般释然:“于理是如此,但这毕竟是我们一厢情愿。”
她的眼神落在裴石身上。
裴石顿了顿,有些事虽说事出有因,但偷便是偷。虽说这些东西皆是无主之物,便是天下太平想来也无人来寻。只是他不做那无垢之人,断也叫人心不甘情不愿与自己同流合污。
“我知取非义之财只是鸩酒止渴,但上京之路百姓饿毙路边,北门之外饿殍遍地,如今我若执念不取,是叫这府里百口先行赴死。”
黛玉点头:“我明白,是权宜之计。”
“这世道一日一变,如今是无主,他日或许就有了。你既取了,我便不说你什么,但这些账,都得留着——往后若有缘寻得旧主,也好有个交代。”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分明:“我当家,可以省,可以裁,但不能叫人说我贾府趁火打劫,从根上坏了名声。”
裴石静默片刻,低声道:“是我自作主张,若往后有人来寻,需补银,我愿自掏。”
黛玉望着他,轻轻一笑,像是有些讽刺:“你掏得起么?给你做件袄子你都要推拒,便没见你身上有什么是值钱的,这全府上下哪一个不知在你身上捞不到半点好?”
裴石不语,只是垂眸站着。
黛玉缓缓站起,用细签轻拨屋中给书房添暖的铜炉炭火,只淡淡道:“你我不止是主仆,你是为府中生计打算,我怎会不知?既是一条绳上的人,我也自然与你同甘共苦。”
炉中炭火低声噗噗地燃着,叫裴石这种体热之人觉得燥。
她低头看着那袅袅烟气,语气低缓却清晰:“这么多粮米,终究是得有人来吃的……”
仿佛只是自语地筹谋:“若再添些人进府,也不是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