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贾芸才走没多久又折返而回,眉眼间带着几分着急:“裴总领先回了府,说是北静王府那边也派了管家使者,有赏赐。”
忙碌了一日,这粮仓盘点尚未清算完,最忌生旁枝末节。黛玉见众人俱停下手脚,不是很情愿地搁下手中的账簿,小声嘟囔道:“人回来了便罢,府里哪稀罕这点赏赐……”
虽不喜被突兀打断,她仍知分寸,坐上软轿带管事一行匆匆往荣禧堂去。行至角门,便下轿亲行,回头只见远远中门洞开,北静王府的马车已入贾府。
黛玉快步而行,迎面便撞见先一步出来的裴石。
“是王府的管事,赏了些粮米。”裴石低声禀道,语气平稳,眼神却一如既往地冷静如霜。
黛玉点头应了,心中有数。
抬眸朝前方看去,步态安雅地走入荣禧堂。紫鹃已献上茶水,她不慌不忙地一施万福,姿态温婉却毫无慌张。
王府的管事原是习惯了人低首接驾,此时一见黛玉那一身风姿、步步生莲。她肤色莹白,颊间飞霞中更显肌理如玉,清容如画;乌发微挽,鬓边一点珠翠,因风而动。
管事不由愣了神,等一旁人念完赏赐内容,话语语气也缓了几分:“王爷赏赐,小的奉王命护送,眼见粮米入库无误便离去,夫人不必多礼。”
黛玉眸光微转,面上依旧盈盈笑意:“贾家如今不过百姓寒门,王府却仍垂怜,岂敢不谢?”说完领着众人跪谢,既不失体面,也不留妄态。
可她心下却如明镜——王府派人亲送,还要看货入库,不只是恩典,更像是探贾府虚实。可便是知道其中不对,但眼下还有更重要之事。
她含笑低眉,语气柔弱婉转:“家中男人被歹人掳走,求官府无门才惊扰王爷。方才来得急还未问,既然管事大人在,不知王爷可曾有示下?”
那管事一愣,随即笑道:“我们并未知,不过王爷既赏赐,我猜应是不会推辞夫人的托付。”
“如此便好!”黛玉闻言,眉心微松,旋即微笑点头:“下人们正搬粮入库,不妨请您一同前往一观,也好回去覆命。”
黛玉带着王府特使一同返回粮仓,前头王短腿领路,两辆马车前后缓缓驶入府内,后头莫云和贾芸与王府的人亲近,好出府时打点赏钱。
沿途可见下人三三两两挑着麻布口袋,有的肩扛背驮,有的推着小车,鱼贯而入后院。
入了后院,只见仓门敞开,成排麻袋堆叠成垛,皆是新晒的粮米;地上还铺着大片未收的玉米棒子,阳光下金黄灿烂,堆得如小山一般。三名账房先生正对照秤杆记录斤两,誊抄账册,一派忙碌景象,仿佛不是府邸,而是热闹的粮行作坊。
此时下人们已知王府特使到来,纷纷下跪叩首。
王府管事驻足一观,道:“这京中薪桂米珠,府上竟仍能囤得如此粮储,莫非另有门路?”再看那下人皆是精神抖擞、井然有序,心下不由多加打探。
黛玉道:“管事,这便是府上的粮仓了。”她抬手示意家丁将马车上王府所赏之粮卸下。
得不到回应,王府管事目光微动,见状大手一挥,让随行护卫让出空隙,好叫贾府下人搬运。
贾府仓满垛盈、人手齐整,王府管事终于忍不住再探问:“朝廷旨意下不过一月,贾府竟仍家底殷实,不愧是几代勋爵,根基非凡。”
他语气中虽带笑意,字里行间却含着试探与讥刺。
黛玉闻言轻轻一笑,却未动容:“这多是我随嫁之物换得,与贾府无涉。”
“况且朝廷夺爵降罪但旨意并未指向荣府二房,贾府今虽为庶民之列,却并未被明令没产,管事此言,未免言重。”
王府管事被这般软中带锋的回话噎住,尴尬一笑,只道:“小的不过随口一问,朝廷旨意并不甚明,夫人恕罪。”
李纨前来见礼,又打点了茶水费,管事便自知不便久留,拱手回身去了。
黛玉终于能卫若兰一叙,忙将眼前收尾交予珠大奶奶和雪雁,请他移步荣禧堂一叙。
可卫若兰反倒站在原地沉吟不语。他目光扫向周围,又看向黛玉,低声唤来她与李纨,一同站在屋檐下的廊角。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来,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解:“贾府出事那日,我与湘云都在园中作客,记得那道旨意下得极急,说的是贤德妃通敌叛国,褫夺爵位,搜检贾府,并问宁府与贾赦之罪,是否如此?”
李纨与黛玉对视一眼,道:“正是如此,卫公子怎忽提起此事?”
“若非二奶奶提起,我怕都未发现其中蹊跷。旨意既言贤德妃叛国,此乃抄家灭门的大罪,本应一并追查贾府,但为何贾政老爷并未被牵连,反因先前议亲之功被免?既如此,所谓‘抄家’一事,又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又道:“贾政老爷当时仍有实职,若真有罪,自应入大理寺或廷尉审讯,何至于当场被罢官、草草了事?”
黛玉垂眸沉思,缓缓说道:“老爷的官职,是因贾雨村攀附构陷而失。但如今老爷已经死了,追根究底也无益处。那日事发,我与宝玉和珠大奶奶亦只在园中听闻,并未亲见旨意……再说,那所谓‘贤德妃通敌’,也不过一纸皇命,至今无见实据。此中因由,谁又说得清呢。”
“蹊跷之处便在此,”卫若兰却不依不饶:“可事发时机,却是你与宝玉婚事前一日。况且并非贾府一家受难,缘何住在府中的薛家人当日便不见踪影,在官府眼皮底下走了呢?莫非是早有人通风报信?若说此事是冲着贾赦、宁府而来,尚且说得通;但若说是因贤德妃判敌如此惊变,却未免太过巧合。”
“怕是有人早盯上了贾府。”李纨被这么一说,脸色便有焦虑了:“之前老爷还在时,我们便想过元春之事事有蹊跷,只是贾府自顾不及,老爷太太又一蹶不振,才一直无人去探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