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阴阳怪气道:“瞧你这态度,似乎与临走前的慌慌张张完全不同了,怎么,你的萧萧愿意原谅你了?”
“……当然还没有。”褚松回被堵了一下,“萧萧不是好惹的,不过……”
他抿了抿唇,咬着桂花糕,“我惹也惹了,只能惹到底了。”
程夫人来气,见他还在吃,不满地吩咐侍女将多余的桂花糕全部收起来,道:“往日你虽轻狂,却是个知分寸的。朝中看似平静,可简王尸骨迷踪案、端王盛王夺嫡、乌夏之乱,这三件事,哪一件与你脱得了干系?”
褚松回沉吟不语。
程夫人道:“简王尸骨迷踪,是你发现的。自太子薨后,端王与盛王争夺不休,你有兵权,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二王处心积虑地想拉拢你,得到裕州褚氏一族。再有乌夏之乱,如今尚用得着你,陛下自可不计你之过,可若破了乌夏呢?你不世之功,功高盖主,焉知陛下不会猜忌?不错,如今陛下万分信任你,将你视作亲生子,可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与陛下金兰之交的你父亲,也不敢去赌帝王的真心。”
程夫人忧愁不已,“须知你当下花团锦簇,却潮水袭涌,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不想着明哲保身,还敢招惹因简王谋反而被陛下不喜的景王府?还将此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可曾想过后果,如何收场?”
褚松回闻言,捻着糕点碎屑,“母亲教诲,儿子铭记在心。我们裕州褚氏的路,是靠曾祖父、祖父、叔父、父亲他们一步一步挣出来的,方有今日大富大贵,自古以来多是富贵转瞬空,儿子自然不敢狂妄。”
“那赵慕萧一事怎么说?你与他若交往过密,陛下那里……”程夫人问。
褚松回道:“母亲不必担忧。这么多年过去,是是非非皆云烟,陛下对无辜的景王早就失去迁怒之愤了。灵州青金石一案,萧萧的功劳最大。探查使报入宫中,陛下知晓此事,已对萧萧有了印象。听探查使周谌,陛下曾言夸赞之词。我也不藏着,直言告知陛下,而陛下所要的,就是臣子坦荡。”
程夫人略微松了口气,却仍不安:“到底不太平。”
褚松回正要接话,忽然此时亲随报来一则消息。
乌夏俘获的那个齐人部将,撑不住严刑拷打,求见玄衣侯。
去刑部关押秘犯的天字号囚牢前,褚松回特意换了一身衣裳,玄衣锦玉带,内绣金银花纹,皂靴踏过溅血的石地。牢卒搬来紫檀椅,褚松回轻撩衣袍坐下,却没有看对面双手双脚绑在刑具上的男人,而是握着两支断开的竹箫,试着对拼。
男人浑身都是伤痕,蓬头乱发,垂滴血线。
“你比你老子还要狠。”他沙哑着声音道,“我若说了,你便放我去死吧。”
“求死不求生,扈将军真是英雄好汉。”褚松回取熬好的鱼胶薄涂于断面,伸手,亲随便递来两支细竹片,褚松回正细心轻慢地刮平断面鱼胶。
扈立冷笑一声,“你不用讽刺我,齐国负我,三万大军偏弃我而去,我投乌夏,只为求生而已。如今又回到齐国,落在当年将领之子的手上,便是苍天负我了,我只欲速死。”
扈立本是褚原手底下的一个副将,二十年前出征乌夏,贻误军机,导致战略崩盘,大军溃败,因怕被问责,投降乌夏。多年过去,在乌夏倒是混得风生水起,还成为了乌夏的一员大将。
这一场与乌夏的漠沙大战时,扈立被褚松回生擒,自知死到临头,本想自裁,谁知褚松回派人严加看管他,偏让他求死不得,便这样到了平都监牢,严刑拷问。
“无人负你,别给自己脸上贴金。”褚松回闻声不抬眼,依旧在断裂洞箫的两截面处涂着鱼胶,“交代吧,会送你死的。”
扈立闭了闭眼,“此战,乌夏的军师名唤殷重,十几年前来的,因精通算数占卜、奇门遁甲、诗文歌赋、排兵布阵等,且衷心投靠乌夏,被大单于引为上宾。战中的一切计谋,皆为殷重手笔。”
“是个人物。还有呢?”褚松回皮笑肉不笑。
若不是此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他何须打了足足一年?旁人道他风光,褚松回却觉德不配位,丢人。
“他来历神秘,也不曾对我吐露。不过因我等都是齐人,有时会聚聚,喝酒吃饭。他口风紧,不过还是让我发现了点蛛迹。”扈立咽了口血沫子,“听他笛音,似有江南韵致,醉后梦呓乡话,颇像……像曲州腔调。”
“曲州?你能听出来?”褚松回动作一顿。
扈立道:“我原籍便是曲州,整日一口乌夏蛮语,何曾不想念乡音?”
褚松回继续涂鱼胶,眼神微微一侧。
千山当即领会,从袖中取出两根竹片,抓着扈立的头发往后一拽,逼他抬起脸:“你既在乌夏多年,必然熟识乌夏文了。”
两根竹片,一根是冯季的,一根是在简王墓中发现的。
冯季的竹片,只能看见盘曲断裂的模糊线条。而另一根,则清晰许多。
“这第二根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乌夏典籍。而第一根字迹离乱,我须得想想……”
扈立脸上血肉淋漓,费劲地看着,手指悬空描摹。
褚松回也不急,慢条斯理地修复断裂的洞箫。
月上中天,乌鸦啼叫,月光沿着监牢的高处窗户,将刑具上男人血淋淋的伤口映上一层灰白。
他口中喃喃絮念,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恍惚。
*
日头初照,风清气爽,坊中可听得晨钟,吆喝声渐醒。
赵闲趴在地上,一边在风筝上画画写字,一边忍不住地桀桀笑。
赵闲丢了毛笔,迫不及待地放线,在庭院中急速转圈,很快风筝越飞越高。
“好了!哥!”
赵慕萧刚喝了神医的药,在树下仰头盯着天空,盼得一瞬的清明时,立即抬起弩箭,短促的“嗖”声登时射出。
此时的太平坊外。
褚松回跃上墙头,远望半空中的风筝。
几只平都时兴的花鸟风筝图样,只是上头都圈画了庞大的王八,王八壳上还写了三个字。
不太清晰,字迹也狂草。
但玄衣侯有所直觉——
那应是他的名字,褚、松、回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