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艰难地呼吸,深埋在手背的针流出血来,染红了白色的医用胶带。耳边的幻听因为方才这一阵折腾淡去很多,房间重归安静,可他还是没有抬头。
柏青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害怕。
他刚刚过完三十五岁生日,却像是已经走过一生。年少时受尽宠爱,亲长视若掌中明珠;求学时万人倾慕,潇洒意气掷春光;他曾同天夺命,不言败字;也曾轻时傲世,目下无尘。
后历经命运跌宕,世事风霜,仍如一痕清冽的刀锋,通透决绝,所求不过问心无愧。
旁人或敬或畏,世间流言蜚语,他从未在意。
他若是会在意这些,也就不该是柏青梣。
然而那日见过顾尧后,从未被压弯的脊背像是在一夕间磨折。
他忍不住回想那个孩子的话,又逼迫自己用繁重的事务压住那些不堪的念头。如今诸事尘埃落定,他再度推开长姐的房门,心底的声音终于避无可避。
——阿姊。
我若已变得面目全非,他日九泉相见,你会认出我吗?你会害怕我吗?
有很多很多声音曾经被他甩在身后,继承BI之初的质疑、年少肆意妄为时的责备、绝望的控诉、恶毒的诅咒,那些曾被他视为过眼尘泥的一切,都化为藏在影子里的魑魅魍魉,如今全都报复一般追了上来。
深夜寂寂,连日劳心费神,他早已疲乏至极,只能任凭理智被寸寸击碎,没有丝毫抵挡的力气。
柏青梣天生不知逃避二字,纵是风刀霜剑,也向来直面相迎。他要救的人,哪怕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将之从死神手中挽回;他要想明白的事,就算将自己消磨得形销骨立,也要求得一个答案。
这样的人往往事有所成,却也像是绷紧的弦,孤音横绝,总有弦断的那天。
他太累了,凤鸟翅翼上都是风霜雨雪割裂的伤,疲惫感和力不从心渐渐吞没了他,但人既然还活着,就要撑起柏家的门楣。而这一切,都被他羽翼下保护的孩子视为令人畏惧的执念。
若不执我,无烦恼故;我执为根,生诸烦恼。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自寻烦恼吗?
人活在世,总有自己勘不破的事。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低低咳了两声,终于从肘弯间抬起头。
胸口一阵阵滞闷,哪怕是刀绞之痛,时间久了也只觉得麻木。
柏青梣缓过半晌,扶着桌沿慢慢起身。他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拉开玻璃门,步履踉跄地来到露台。
夜色已深,寒风一瞬将人从里到外吹透。明日许是要下雨,今晚的风尤其湿冷,柏青梣身上只系了一领睡袍,冷得忍不住瑟缩了下。凛冽的风刮过喉咙,泛起隐隐的血气,耳旁的声音终于全部平息。
这样的安宁实在太难得,一时恍惚生出错觉,像是天地之大,唯有这一隅能容他喘息片刻。
他有些贪恋,饶是指尖冷得青白,仍然没有折返回屋,紧了紧衣领,往栏杆旁走近几步。
瀛庭举架很高,虽然只是三楼,越过露台栏杆向下俯望,已经看不太清花园的模样。皎洁的月色犹如薄雾,将他站着的地方衬托犹如海市蜃楼的高阁,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你听,耳畔似乎有声音在低低诉说:
大星小星都要坠落,这是宿命。
——凡世间之物,皆应沉坠。
许是因为寒冷,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柏青梣觉得自己在剧烈地发抖,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被剥夺,踉跄一步摔到栏杆上。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就在他的身后,声音听起来充满困惑,又在下一个瞬间,语调因为惊惧骤然变得高亢:
“——青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