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总是爱落雪。
黑色的越野车碾过满地鹅毛,在医院门口被拦了下来。驾驶座车窗降下,简天昱探出头来,递出通行证。这所医院隶属军队管理,保密程度非常高,负责排查的都是荷枪实弹的特警,仔细检查过通行证上的名章,立正敬了个礼:“简中尉。”
“不能开车进去吧?”简天昱问。
得到肯定的答案,简天昱升上车窗,对副驾驶的陆霁无奈耸耸肩,调转方向盘在外面找了个停车位,和医院已经有很远的距离。
外面的雪还在下,简天昱缩了缩头,抬头见陆霁伶仃站在雪里,一身薄外套皱皱巴巴,发顶转眼落了一层白。他却毫无所觉似的,目光没有焦点,兀自在大风雪里愣神,浓重的黑眼圈显得狼狈至极。
简天昱对这样的陆霁很陌生。毫无风流贵少的模样,连唇角的陆少标志笑容也没了影,却又仿佛有什么简天昱无法理解的力量,一寸一寸拔节而出。
发小忙着仰头思考人生,简天昱被南方的冬冷得颤颤巍巍,裹紧风衣跑到后备箱找伞。没想到司机粗心大意,只放了一把折叠起来的太阳伞,撑开来刚刚够遮住一个人。
简天昱举着小伞,颤颤巍巍地又回去:“给、给你伞……”
陆霁转头见他冻得直缩脖子,就知道北方长大的人耐不住南方的冬,忍不住笑话他:“叫你只穿一件风衣。”
“你自己打伞吧,”他往后退了退,没什么所谓道,“伞太小了,挨得怪近的。”
简天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简家大少已经是成了婚的人,尚且没有扭扭捏捏到这个地步,何况说这话的可是圈子里昔日头号风流的陆少!他在心里怒吼,表情不由有些抽搐,颤颤巍巍又把伞放下了:“那……那我也不打了。”
“可别,”陆霁立刻道,“我不想和你共白头。”
简天昱觉得他终于疯了。
“阿霁,”他五味杂陈问,“你刚刚在想什么?”
陆霁已经两手插兜往医院的方向走,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黑漆漆的眸突然变得很温柔,青年仰头望着大雪,有一片轻轻落在鼻尖,他低声道:“想吃奶糖。”
——
虽然简天昱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哄发小开心,但他真的无法理解奶糖又是哪桩故事,胳膊夹着伞,两只手紧紧揣在怀里,抖抖索索跟在陆霁身后往医院走。
他很不服,叨叨咕咕个不停:“你不也是北方长大的,怎么就一点都不怕冷……”
“我练过啊。”陆霁头也不回,语气一如既往的随性散漫,听起来倒还是陆少的味道,“我第一次遇见青梣的时候,就是在他生日,你也知道,大冬天的。”
“然后一见钟情了,那肯定得抓紧时间追啊。”
“我穿羽绒服显得矮,还是衬衫和卫衣好看,那肯定不能穿羽绒服去追人。再说我那时候天天翻他家的墙头,羽绒服不方便,所以更要——”
“停停停!”简天昱受不了了,“你这招我学不来。”
陆霁逗他:“别慌,没准儿贺小姐就喜欢你抖成这样。”
简天昱愣了愣,然后低头苦笑:“我们从来没有一起走在雪里过。”
更不会共白头。
他的婚姻是纯粹为了利益的联姻,也正是这场婚姻,注定了陆家的败局。夫妻两人几乎从不见面,只在公共场合偶尔扮相登台,各自展现出来的都是最光鲜的样子,当然不会出现雪中瑟缩的狼狈时候。
而这位贺家小姐,原本是陆岱川给陆霁准备的联姻对象。
若非陆霁遇见了柏青梣,离经叛道不肯顺从,贺家不会将目标改为简家,陆家也不会四面楚歌、走向末路。
这些东西陆霁和简天昱都清楚无比,但他们谁也没有提起。就像寻常的发小朋友,打打闹闹走在雪里,留下长长的脚印,大声调笑着对方的爱情。
“真的好远啊,”简天昱呛了口风,肚子疼得不行,忍不住小声抱怨:“偏要关在这里,严得一只蚊子都飞不进,谁都知道柏家这次完全是无妄之灾……”
陆霁笑了笑,停下来扶了他一把:“是啊,如果不是你帮忙,我哪能进得来。”
“我会快一点的,”他轻声说,“快点把这些都了结。”
简天昱抬头看了他一眼。
距离冬至已经过去十天,局势波澜迭起,甚至远胜过那年夏天方家倒台的时候。毕竟这几十年来,无论多险恶的风波,柏家都从未牵扯其中:就像是遗世独立的白鹤,不慕权不慕利,那些淤泥自然也不会染指它一分。
这是第一次。
生日会的枪击案极其恶劣,多人受伤,其中不乏各界的精英人物。细细追查下去,最先牵扯出来的就是顾尧,安保系统出现重大疏漏,甚至把极端组织的头领请了进来,怎么看都和枪击案有紧密的关联。
柏青梣自然也不例外。有多重证据表明,枪击案发生的前一刻,他和Bevis在休息室密谈。这又是他的生日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毫无干系。
更何况柏家地位尊高,有多少人在暗中窥伺,只等趁着这次风波把它拽下神坛,狠狠分食个干净。
所以哪怕柏青梣重伤未醒,今天早上才刚刚脱离生命危险,也没有得到半分宽容,甚至加倍严厉,被隔离在这所秘密医院内,严密看守、等待调查,拒绝各方探视。若非简天昱帮忙,陆霁甚至连人关在哪里都不知道。
毕竟陆家已然塌了,他也不再是帝都那位陆少。
“……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简天昱听不得陆霁谢他,陆家日落西山,简家是最大的获利方,几乎吞食了陆家绝大部分势力。就算他身不由己、亦非其愿,陆霁看起来也并不在意,但在他心里总归是一道坎:
“幸亏你请来的那位Dr. Ellis,要不是当时他立刻手术,恐怕柏先生已经——”
他顿了顿,没敢再说下去,叹了口气:“这段时间乱,你千万照顾好老人家。有顾不及的地方,我让人过去帮忙。”
陆霁:“我知道,放心吧。”
两人在雪里慢慢走着,终于看见了暗灰色的住院部大楼。简天昱先打着伞进去,配合检查通行证,又接连打了几个电话,折腾了二十来分钟,才得到放行的许可。
“可以了,”简天昱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出来,把证件递给陆霁,“以后我不跟着,你给他们看这个就能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