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算是哈佛造诣最深的医学泰斗,也医不得一颗饱经磨折的心。而他希望能够从中得到安抚的人,只有冰冷的猜疑和指责相向。
“现在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
尽管不抱什么希望,Kylen还是说了下去:“一个是柏体内残余的孔雀毒素,导致他全身衰竭的最主要病因,只有将孔雀余毒除尽,才能尽早遏止身体的持续性衰弱。但孔雀的具体成分一直不明,如果能拿到它的配方,或许能找到化解的办法。”
“我去黑市买,”顾尧立刻道,“买回来让研究所做成分解析,可以吗?”
他说得毫不犹豫,完全没有顾虑到自己,年轻的小顾总一旦被人抓住高价收购毒品的把柄,会对人生造成怎样不可逆的影响。但即便如此,Kylen也只是摇头:“行不通。”
“陆,你上次说,柏曾经暗中购买过孔雀。我觉得他并不是为了吸食,而是尝试解析成分,但很显然失败了。他随身携带的蓝色针剂,多半就是根据解析结果配的药,但只能短暂压制,而不能彻底根除。”
“另一件事,就是调节柏的精神状况。我还是建议暂时放下工作,将全部时间用于疗养,避免压力、远离创伤性回忆。这期间尤为需要亲人和爱人的安抚,希望两位都适当克制一下自己。”
“我知道了,谢谢doctor。”顾尧认真应诺下来,转而又问,“我现在去见见他,可以吗?”
Kylen点点头,陆霁沉默着也一同站起来,走出两步,就被顾尧抬手拦了下来。
青年转头冷冷地看过来,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敌意,只一眼就将人顿在原地,陆霁收了收指尖,咬着唇抬起头。
“我想,如果你真的是他的爱人,就应该先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再去关心那些狗屁证据。”
“现在你们已经分手了。”顾尧淡淡道,“那么后面他的事,就不劳陆少再费心了。”
——
陆霁最终,也没有去见柏青梣。
Kylen已经不再刻意对他隐瞒病房位置,他常常会去门外徘徊。房间周围的医护人员都没有穿白大褂,Kylen告诉他,柏的PTSD复发后,就开始对医院产生回避反应,包括针尖、药物、以及一切和孔雀颜色相近的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几天总是沉浸在回忆里。Kylen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每一个名词,都会在脑海深处带出支离破碎的片段。
他厌恶针。
于是他将他一个人丢在冷冰冰的医院打针。
他抗拒药物。
而他将他用来救命的药物质疑为毒品。
他恐惧和孔雀颜色相近的东西。
所以他陪商珒演戏时,故意用一管蓝绿色的针剂吓他,将人千里迢迢逼过来,又质疑对方是不是和陆岱川做了交易。
Kylen看着青年神色恍惚许久,然后望着房门苦笑了下,转过身离开。他这几天总是这样,失魂落魄,像是没有根的树木,被不可追溯的存在抽空了一切。
“等等,陆!”年轻医生纠结了一会,还是追上去:“顾这几天一直陪在柏身边,你不进去看看吗?柏的精神状况已经稳定很多,只要别提起孔雀的事……”
陆霁闭了闭眼睛,他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Kylen,如果你有时间,”他低声问,“可以和我说说过去的他吗?”
Kylen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自从他受托照顾商珒,经常会见到柏青梣和陆霁同行。曾经他困惑这个青年缘何能成为师兄的恋人,后来他才发觉,柏的脾气不知何故越来越冷沉,而他只有在陆面前时,才会显出些许过去的影子。
而现在……陆霁竟然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一瞬间就明白,柏的绝望是从何而来。他那位高高在上的师兄,曾将全部的自己交托在一个人手上,而对方既没有去珍视、也没有去践踏,从头到尾,他甚至都没有看到。
是什么挡住了陆霁的眼睛。
是近在咫尺的繁茂参天,还是永不褪去的虚假笑意?
——
他们找了间清静的酒吧坐下来。
这段时间先是忙于商珒,后来又是柏青梣,无论是谁都没能喘息片刻。研发所地处边郊,没什么人气儿,久违来到市中心时,难免觉得恍如隔世。
大提琴轻吟浅唱,Kylen接过调酒师递来的古铜杯,见旁边的陆霁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被Kylen提醒才回过神,拿起自己的那一杯。
“你又在想什么,”Kylen和他举杯相碰,忍不住问:“你和柏来过这里?”
那倒没有。陆霁摇头,扣着冰凉的酒杯,不知该从何答起。前几日他才得知,一年前柏青梣曾在研发所病发过一次,就是自己气势汹汹找来的那一次……他埋怨柏青梣为什么不尽心医治商珒,骂了很难听的话。
指尖用力收紧,他很久才道,“我忽然想到,他在研发所发病的那一次,我好像在陪人喝酒。”
在陪方韶。
他默默咽下后半句话,Kylen愣了一下,也想起那时的事。他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想起那会儿自己天天盼着陆霁过来,结果人是来了,和柏吵了一架,很快就走了。
“柏当时很痛苦,”Kylen回忆着,“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病症。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孔雀的毒素侵蚀肺部,这些年一直没能根除。那次发病的原因……应该是劳累过度。我听说他为了救商连着做了二十个小时手术,这太胡来了,柏的身体那么虚弱,简直是在用他的命去治商的命。”
“所以我一直在建议顾,尽早停掉柏的工作。他现在不但得不到休息,这种工作强度,反而会让身体情况加速恶化。柏他自己又不在意,但如果他肺部的毒素再复发一次,后果就不可挽回了……陆,陆?你怎么了?”
Kylen话音蓦然一停,眼睁睁看着身边的青年抬手捂住眼睛,湿漉漉的液体连串砸在酒杯里,激起小小的波纹。
他像是终于在这一刻全然崩溃,下唇咬出鲜明血痕,将每一声呜咽都死死咽回去。然而酒杯里的波纹却越来越乱,一层叠连着一层,肩背颤抖不堪,只能用尽力气捂着眼睛,仿佛就能将所有的眼泪挡在掌心。
狼狈至极。
Kylen手忙脚乱地找面巾纸,刚要递过去,听见青年哽咽的声音:“我……我不知道……”
曾经有一个人对他予取予求,让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代价”。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强忍着哭音,每个字都刻着疼,仿佛恨不得挥刀逼向过去的自己:“可是我,凭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Kylen拙劣地安慰:“现在知道也不晚……”
他说了一半,尴尬地停下来,揉了揉鼻尖,“好吧,还是有点晚了。”
“别哭了,陆。”他低声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信手中的证据,认为柏和制造孔雀的组织勾连,害死姐姐夺权……我不懂商界的事情,但我和顾的第一反应是相同的,就算真的有证据,我也绝不会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你说,你想知道我们眼中的柏是什么样的人。”
Kylen深吸一口气,他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遗憾和感叹,望着陆霁说:“其实如果你拿开挡在眼前的东西,就会发现,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回的那个柏,一直就在你身边。”
陆霁慢慢放下手,那双眼早已没了惯常的笑意,眨一眨,就是大颗的眼泪掉在酒杯里。
他茫然而空洞地睁着眼睛。
一叶障目。
不见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