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搭车回到研发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Kylen酒量堪忧,不到两杯就醉得昏头,全凭陆霁把人架回来,倒在床上不省人事。陆霁关拢休息室的门,长吐口气揉了揉脸。耳边所有的声音全部沉寂下来,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应急灯,安静至极,窗下铺着一小块月光。
已经是凌晨两点,再忙碌的研发人员也结束了加班。陆霁静静站了一会,没有回自己的房间,独自去了最顶层,柏青梣休息的地方。
电梯门向两侧滑开,走廊铺了厚厚的吸音地毯,房门里没有透出光。
陆霁走过去,轻轻将门推开一隙。他每天都会在这扇门外徘徊,却从来没有进去看过一眼,是不敢面对,还是怕见面后,他们无言以对……像是有一道无形的沟壑阻拦,每当他想近前一步时,耳边就会回响起那天争吵。先生气得发抖,指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此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经常吵架,柏青梣脾气向来不好,每每气极时,总会蹙紧了眉冷声让人滚。有时陆霁会把这个字当台阶,在他想落荒而逃时,年长者亲口说出的滚之一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台阶;有时陆霁宛若不闻、置之无物,顶着那双秋水眸的冷意扑上来,不管不顾将人紧紧抱住。这招往往好用得很,滚不滚什么的,很快就没有在意了。
柏青梣曾经让他滚了那么多次,或许正是因此,陆霁才无比清楚地明白,只有这一次是认真的。
……因为说这句话的柏青梣,太平静。
还是去年春天,商珒重伤,柏青梣决定向江驹臣隐瞒时,他们聊起这件事。陆霁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希望江驹臣能见商珒最后一面,这样无论结局如何,总归没有遗憾。柏青梣却摇头否决,那双秋水眸一贯通透,谈起生死时没有情绪的起伏,他说:不会再重逢的道别,在我看来毫无意义。
他说,真正的诀别,是没有声音的。
那时陆霁不明白这句话,心底涌现出奇异的割裂感。柏先生声名斐然,排场总是第一,怎么会有这种无声谢幕的时刻;脾气也是轰轰烈烈,憎恶什么东西总要昭彰,骂起人来更是一句连一句,怎么可能当没声音的闷葫芦……他既没当真,也没细想。
然而这些天来,陆霁耳旁时时刻刻都在回荡着这句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说,Kylen、甚至包括顾尧,都觉得两人依旧是吵架而已,怎么可能真的死心分开。陆霁心里却再明白不过,那次在帝都,柏青梣向他提分手,条约详尽、态度分明,其实是尚有回圜。
而这次没有了。
房门无声向里滑开,陆霁抬头望过去,看见沙发上睡熟的顾尧。顾尧这几天担心柏青梣睡不好,晚上都会陪着。这会儿他睡了,想来今晚柏青梣没有失眠……陆霁转头看过去,然后睁大了眼:床上空空荡荡,柏青梣并不在。
他顿时顾不得其它,拽开门进来,声音不小,顾尧大概这几天都没睡,听见声音也没有醒。房间里不透一丝亮,陆霁急得刚要开灯,却在下一瞬间,眼前照进一隙雪白的月光。他匆忙看过去,是阳台的方向,厚重的窗帘被从外面挑开些许,柏青梣站在月色里,淡淡地看着他。
窗帘很快被放下了,房间重归一片黑暗。陆霁有些回不过神,之所以遮光和隔音做得这么好,就是为了帮助柏青梣入睡。结果陪护的睡得一塌糊涂,倒是本人深更半夜跑到阳台……
他抿了抿唇,没有叫醒顾尧,往阳台走去。
玻璃拉门在身后合拢,窗帘将里外空间完全隔离。阳台的月色很好,完全取代了房间的黑暗,浅浅的流光宛如白霜。柏青梣靠在躺椅上,肩头披着风衣,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将手中的杂志翻过一页。
他用手背撑着头,垂下来的指尖白皙秀颀,仿佛雪色披沥而过。今夜月光格外白,人坐在月下,昂贵的衣料拢住清减许多的身形,面色苍白微倦,一双秋水眸安静垂着,久久也不掀动一下,几乎像一座霜雪雕刻的玉像。
陆霁沉默地站着,没有说话。
杂志一连翻过数页,柏青梣始终不曾抬头,像是根本不在意有人在旁边。陆霁借着月光看清,那本杂志正是最新一期NEJM,多半是从Kylen那里要来的。他不禁又被回忆夺走心神,想起去年夏天在帝都,他还用这本杂志当纪念日礼物……却不想会成为他送出的最后一件礼物。
“青梣。”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早春的夜晚依旧很冷,两个字被夜风吹得颤抖。指甲深深掐在掌纹里,仿佛恨不得将暗藏命理的纹路生生攥断,断出一段摒弃故旧的新开始来。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问了句,“怎么跑到阳台这,还是睡不着吗?”
柏青梣淡淡嗯了一声。
陆霁本没有期待得到回应,他猛然抬起头,听见熟悉声线的那瞬间,眼里瞬间浮出一层雾。
“阿尧三天没有睡,我在外面看会书。”他边说边翻过一页,大概担心吵醒顾尧,将声音放得很轻,常带的冷意也因此淡去很多。注意力被手中的杂志论文吸引,他过了一会才继续道,“……你有事?”
三天。陆霁敏锐地捕捉了时间,不禁在心底轻吸一口气。顾尧不睡觉的原因当然只有柏青梣,那么眼前的人恐怕也已经三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过觉。他忍不住近前一些,仔细望过去,但柏青梣向来不会把病痛表露于外,他什么也没能发现。
盘桓嘴边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陆霁低声说:“我想来……谢谢你。”
柏青梣捻过书页的指尖微微一顿。
“Kylen和我说,你为了给商珒手术,劳累过度,才会旧病复发。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没想过你救他,会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垂着头,字音破碎,“过去这么久的时间,江驹臣不知道,商珒没有别的亲人,连个和你说谢谢的人都没有,而我……我。”
陆霁说不下去了。
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很多人很多人,都欠面前的先生一句谢谢。是因为下意识觉得,高傲的人不需要感谢;还是索取久了、被保护久了,开始将之视为天经地义。他发了慌地回想,抠挖记忆里每个细节,却始终一无所得。那双秋水眸总是淡淡冷冷的,谢或不谢,念或不念,像是从来没有在意过,一如既往撑起天穹。
于是他渐渐忘记,自己的爱人并不是神明。如果真的是无所不能、无物牵念的神明,又怎么会爱上一个自私的凡人。柏青梣是有所求的,他只求一人,只向一人求一物。
陆霁没有给起,对方也不会再等了。
长久的沉默里,柏青梣的目光放空片刻,眼眉垂了垂,他将手里的书倒扣下来。春寒料峭,他拢了拢风衣衣襟,抿唇轻咳两声,终于转头看向陆霁。
“谢谢就不必了。”他淡淡地说,秋水眸格外幽静,被月色浅浅照亮:“我是医生,治病救人都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