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雪,红色的血,暖色的路灯。
陆霁这辈子第一次尝到发疯的滋味,什么是近在咫尺,什么是远在天涯。那瞬间像是全身血液倒灌进大脑,心脏骤停、忘记呼吸,命运在脖子上套了绞索,一寸又一寸收紧,眼睛颤抖,五官扭曲。
三盏路灯的距离,跑过去只用了两个呼吸间,却还是那么漫长,那么漫长。
刀锋还是透了骨,指缝间还是流下淋漓的血。滚烫的,黏腻的,转瞬又在寒风里化为冰凉的……直到耳边传来很轻的闷哼声。
陆霁猛然回过神来。
握着刀柄的手颤抖不停,青年十六岁就进了军校,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拿不稳刀。他循着声音慌乱地抬头,那双秋水眸就在眼前,噙满痛楚地闭了闭,陆霁随着那弯眼睫的闭拢,仿佛心脏再一次停跳,但好在那双眼很快又睁开了,眸光涣散,破碎而颤抖。
无边无际的恐惧在这瞬化为暴怒,听觉逐渐恢复,传来急促不规律的心跳声。紧接着是呼吸,肺腔尖啸着渴求氧气,陆霁蓦然死死握紧了刀,他用力呼吸了几口混着雪粒的冰冷空气,然后倒提着刀转过身。
行凶的男人被一脚踹倒在雪里,挣扎着刚要爬起来跑,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鞋底碾雪的咯吱声。
是那个青年,在小区里曾经对视过一眼的青年。他原本想埋伏在小区里动手,趁着柏青梣在不远处咳得直不起身,揣着怀里的刀准备暗中接近。可他还未踏出一步,就被路过的青年瞥了瞥,围巾下的面庞潇洒英挺,那双眼含笑时定是风流无双,可瞥过来的眸光却浸透了冷意。
而现在,那双眼睛一片血红,内里的疯狂杀意将男人吓得顿在原地,只是一个失神间,青年猛然动手,一招扼住了他的喉咙。
耳边传来的声音嘶哑破碎,咽喉处收紧的力道决绝毫无迟疑,可青年的声线却是哽咽颤抖的:“你怎么敢……”
那双手修长有力,甚至还带着粗糙的枪茧,摩挲过来,用力扣在男人刚刚持刀伤人的那只臂膀。
咔嚓。
“当着我的面……”
男人痛得惨嚎起来,那只手却依旧冰冷,稳定,丝毫不见动容,将另一边臂膀也生生掰脱了节。
“伤他。”
沾着血的刀锋利落地捅穿了肩膀,陆霁扼着男人的喉向前撞过几步,刀身借着冲劲儿越入越深,男人踉跄着栽倒在雪里。刀尖扎透了肩骨透出来,夺地一声,深深钉进了身下的雪地。他的惨烈嚎叫声瞬间响彻了街道,四面围观的人群纷纷捂住了嘴,目光惊惧地望向那个眉眼如刀的青年。
凭陆霁的身手,想要这个男人的命只需眨眼之间,可他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这样狠,竟然觉得一刀未免太过便宜对方,扣着刀柄的手收紧,将已经穿透男人肩骨的刀刃缓缓拔出来。方才陆霁的手有多么颤抖,现在他的动作就有多么稳定,锋利的刃磨过白骨,传来令人牙酸的声音,男人已经疼得昏来又醒好几次,他开始颤抖着声音求饶。
青年冷漠地拔出了刀,他看起来已经冷静非常,瞳底却依旧覆着血色的红,面无表情地翻腕甩净刀上血,就要对着那处伤再扎进去——
男人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凶器逼近,他的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缩紧,连哀求声都停了一息。人群的低语声也像是在这瞬停止,远远传来警车的声音,以及。
“陆霁……别。”
像是黑夜里的凶狼突然觅见月亮,陆霁送刀的动作紧随一停,那只稳如磐石的手再度轻轻颤抖起来。
“没事了,”柏青梣喘息了一下,他勉力靠着身后的路灯,迅速失血让他眼前发晕,却还是艰难望向那道熟悉的身影,尽力掩去声音的虚弱颤抖,“……回来我身边。”
时间的流逝变得格外慢,每一分每一秒,柏青梣已经坐不太住,但他不敢这会儿倒下来,按着刀伤的手用力收紧,剧烈的疼痛紧逼神经,眼前的光影愈发破碎。他看不见,压抑着喘息侧耳去听,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传来刀刃丢在地上的砰啷声。
最后强撑的力气陡然卸尽,柏青梣闭了闭眼睛,没什么声音地顺着灯柱倒了下去。他伤在右肩,连着整个右臂都疼得麻木,却还是一直勾着装糖的购物袋,这会儿没了力气,苍白的指尖无力松开,袋子无声无息地掉在雪里。
奶糖顺着半敞的口子滚出来,白雪染着刺目血色,漂亮的糖纸被路灯光芒映得发亮。
陆霁怔忡地转过头时,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先是恐惧,然后是暴怒,他的心终于在看见散落一地的奶糖时被刺痛,眼泪倏地顺着发红的眼尾落下来。刚才还凶神恶煞的青年踉跄着爬起身,他跌跌撞撞地到了先生身边,又浑身发软地跪下来,把雪里昏迷的人胡乱抱进了怀里。
“青梣……”他带着哭腔僭越地喊先生名字,“青……青梣……”
只是喊了两次名字的功夫,陆霁衣襟被他哭得透湿,满脸无助又彷徨的模样,下意识埋在先生怀里想闻一闻熟悉的乌木香让自己冷静,扑面而来的却只有腥甜血气,顺着舌尖透到喉头。陆霁抿了抿唇,舔到了唇上刚刚发疯咬出来的伤口,刚想掏出手机叫救护车,旁边的人试探着近前:“那个,小哥,我们刚刚打120了,但好像这个时间堵车,你看前面那个路口……”
陆霁抬头看过去,夜色已经很深,远远能看见120旋转的车灯,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青梣,你的伤能不能移动,”他喃喃道,“我可以抱你过去吗?”
他本没有指望会有回应,却忽然察觉薄弱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手背,耳边传来柏青梣低低的应声,轻得像是一吹就散。陆霁猛然低下头,柏青梣竟然真的因为他方才的两声恢复了意识,扣在肩膀伤处的指尖微微抬高一些,抚了抚陆霁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印。
力道实在很轻很轻,像是白雪坠枝而落,陆霁下意识抬手去接,却只握了满手冰凉。
他用力扣了扣先生的指尖,将人横抱在怀里,从地上站起来:“一定来得及的。”
“青梣,”他低声说,“你等等我。”
观望的人群纷纷散开一条路,陆霁迎着120车灯的方向跑过去。柏青梣靠在他肩头,呼吸断续而轻弱,轻轻拂过青年的耳垂,一下又一下。那弯眼睫无力地敛了敛,又慢慢抬起一些,如雾气般散乱,像是眼前下了一场雪。
他勉力睁开眼睛,视线破碎,望着青年因为紧张而绷紧的下颔。
扣在伤口的指尖早已被血色染红,自从受伤后一直没有止血的意思,呢绒大衣吸饱了血后,很快沁出鲜红的血珠顺着指骨跌落下来。一滴又一滴,渐渐汇成了线,随着陆霁奔跑的动作滴滴答答淌下来,在新下的雪里留下长长的一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