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渟温和地笑了笑,夜色中看不太真切,他尽量放缓了语气,拍了拍那人的肩:“是我走路太快,没看见你。这里本就是学子落脚之所,不怪你的。”
他翻了翻几本书,都是要紧的考书,只见那人赶忙捡起地上散落的书籍,如珍宝似的不停擦拭着,生怕落了灰尘。
仅此一幕,翁渟颇有感触。
他虽生来颠簸,无依无靠,但书籍学识一应不落,该读的书在枫栖殿的时日尽数读完。他视书如玉如宝,可于寒窗学子而言,更是登不上的金殿高堂。
那是他们信奉为一生之物,平生能得那么几本,便已足够。
翁渟默默垂下了眼帘,更是恨起常彬的暗箱作为。
那人小心翼翼地将书悉数收回藏好,翻看几遍确认无毁后才安心收进囊中。
翁渟细心嘱咐道:“到时进了贡院,这些书可都要收起来了。”
“小民明白。只是身无定所,总归带在身上放心。”
可惜了,不能问他姓名。虽此中往人千矣,但翁渟很想认识他。
虎贲卫看见了翁渟,以为出了事,一行亲卫齐步跑来。
翁渟立刻噤声,示意他们止步。
“那便要收好了,这可是傍身之物。”
那人频频点头,根本不敢直视翁渟,又怕自己冲撞了要紧人物,支支吾吾打着周旋:“大人,小民不是故意的。小民当时在温书,不曾注意到大人。”
“你从何处来?”翁渟问道。
“家住黔南。”
“黔南离上京路途迢迢,而今不过贡院前路一条,你可有想好自己的心?”
那人垂头默了默,眼中突然亮起了光,紧紧抱着怀中的书,“我一直记得来时路,也记得为何奔赴。我见过民众的水深火热,更是从认识第一个字起,我心中便有了抱负,矢志不渝。”
翁渟没有做声,抬眸望向了贡院。
烈阳徐徐攀升,贡院仿佛披上了金色的袈裟,神圣不可侵犯。
一声号响,虎贲卫齐刷刷分成两列,将考生拦截在外,为翁渟隔出了一条路。
十年寒窗,只看今朝。
翁渟一步一步走在橙霞的路上,仿佛遍地生花。
一众举子盯着翁渟孤傲的背影,缓缓靠近那扇他们梦中的大门。
揭封条,启贡院。
翁渟飞袖扬起,用力扯下锁门的封条,犹如一道鞭笞揦进学子心中,生疼得簇起一团火来。
“众生听令!春寒,夏雷,秋霜,冬雪,日夜相伴。执书卷于手,挑灯夜读,噬心钻研,徜徉往复,日思夜想,终惶难安。而今,你我皆立于此,洗净心志,怀揣抱负。我相信,你们不会辜负任何人!”
翁渟转过身来,背对灿阳,掠过众众灼灼双眼,感慨万千。
他大吼道:“虎贲卫听令!送考生入院!”
号角接连吹了三声,人潮涌入贡院,如新生的浪潮。
撞到翁渟之人似是瞧见翁渟揭封,以为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大官,战战兢兢地背着包袱上前赔罪:“小民方才撞到了大人,是小民之过,还望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翁渟顾着回身前走,好像听见有人在同自己说话,急忙转身,“我已说过,是我之过。若论挂记,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影响了应试。”
后头的虎贲卫紧着时辰赶人,不好耽误,翁渟忙道:“快些进去吧,我无妨。”
那人点点头应下,腰杆子弯了弯,不知是不是包袱过重。
翁渟睹目思了一会儿,决定嘱咐两句:“既来了这儿,便不能折腰,堂堂正正走进去才好。”
那人张了张口,半晌,才吐露出话来:“小民家境清苦,家父自知我爱读书,卖了家中仅有的几块地,供我日夜堪读,此次进京更是花了家中不少积蓄。小民不敢冒险,不敢肆意,生怕辜负家中老父老母的期待,更是怕自己的辛劳抱负付之东流。想让家中亲人有傍依是真,想让天下人有栖居也是真。若为学为仕,偏为五斗米折了腰,那我便是对不起所有人。”
“那便记住你今日同我讲的所有话。”翁渟笑道,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贡院的大门随之合上。
“少师,时辰到了。”一旁的虎贲卫轻声提醒。
翁渟两袖一挥,拂过金色的朝阳,稳稳落座于贡院正中主考官檀椅之上,虎贲卫亲立两侧,礼部督考分发下卷。
钟鸣鼎食,鸿雁高飞。
铜钟三声回响,笔尖落于华纸之上。
沙漏填补了一轮又一轮,光影绕着日晷走了一圈又一圈。
是万物更新之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