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历史,亲身走在去实践先辈所行之路上。诅咒我去死的,杰尼索夫是第一位,但不是最后一位。燃烛和ctos也不能保证我组织的每一次行动都能成功。
背叛是我尝过的第一杯苦酒,失败是军事行动中的常有之事,被捕进监狱,被流放进极寒的雅库特罪犯集中营,走在撤退的泥泞地里,看着受伤的战友被迫落后、突然倒下,一个又一个生命因我的决定在世界上消失,我无法挽留。
“贝纳尔.维克玛,瑞瓦肖人,你以革命之名掀起战争、践踏人权、造谣诽谤政府权威,危害国家安全,现判处你死刑。”
“贝纳尔.维克玛,你作为无罪者,为什么非要和委员会作对?真是叫人寒心……我们本来还希望你能真正引领这个世界,可惜你还是走向了我们的对立面。哎……再见吧,哦,应该是,过几个世纪后,再见。”
“贝纳尔.维克玛,你打着革命的旗号,却行□□投降主义之实!你种种决策早已完全背离了康米精神,蜕变成修正主义的毒瘤!康米决不允许有你这样的人扭曲真理的定义,我在此宣布,你被剥夺一切组织职务及政治权利,向牺牲的烈士们忏悔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贝纳尔.维克玛,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的确爱过你,出于纯粹的情意,但是现在的你,现在的你所有的决策都是为了巩固你自身的权力,我绝对无法忍受,是时候该结束这场大清洗的闹剧了,这不会很痛苦的,我保证。”
“格拉德不需要一个外人来统治!去死吧!”
我死了吗?我到底死了几次?
我抹了一把脸,冷冰冰的,我手指冻得很痛,几乎完全丧失了知觉。在我意识似乎“清醒”的刹那,那些宣判死亡的声音都在振荡中远去、模糊。我睁开眼,什么也没看到,环境太黑太黑。紧接着,一些声音浮出黑暗的海面,那是……那些声音是……
是同样被流放到雅库特罪犯在夜间发出的呻吟声,短促的、痛苦的、此起彼伏,夹杂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我疑心我醒来的不过又是一层较浅的梦境,没准我现在仍在灰域与雅库特冷杉林的边界区域昏睡着,我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大脑接收灰域的信息流后给我编织的妄想。但是这一切都是梦的话也太鬼扯了,再拙劣的小说写手都不敢轻易采用梦结局,因为读者一定会破口大骂:写的什么垃圾玩意儿!
我掐了掐自己的脸,好痛,好冷,我蜷缩着,眼皮睁不开,那些呻吟仍在我耳畔回荡。我开始努力回忆我是怎么被流放到这里来了,我带领的运动失败了?
没错,是失败了。我带领工人运动将艾尔莎带了回来,准备联合其他厂工人发起运动表达进一步获取更多物资的诉求时,ctos提醒我做好被突袭抓捕的准备,我是足够警惕了,几乎与燃烛寸步不离,但是……但是……
我努力回忆,心口剧烈的疼痛起来,一时间喘不上气来,我知道燃烛绝对是出事了,奇怪,我为什么会想不起来事情经过的细节?好像被橡皮擦擦去了一样。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以忘记?
我实在睡不着了,刚打算坐起来,一下碰到了头,痛得我龇牙咧嘴。抬手摸了摸头顶,原来是我的上铺,空间太矮,人根本没法坐起来。
我缓慢地爬出床铺,好冷,还是好冷,空气弥漫着临近死亡的恶臭,屋外的风声大得像死神在狞笑。灰域——我听到灰域的细语了,这座集中营太靠近灰域边界,来的人待久了都会慢慢疯掉。我想起一位胡子拉碴的狱友说,哪怕有人能逃出集中营的铁丝网,站在瞭望哨上的卫兵也不会开枪,因为越狱者自己会在雪原林海中迷失方向,走入通往灰域那洒满虚幻阳光的土路。
好饿,好饿——我想起了更多,吃晚饭的时候我偷偷藏了一小块土豆在枕头下,土豆,我的土豆,我的宝贝土豆,我摸到了!
尽管它现在早已又冷又硬,腮帮子下点力气还是能啃动的,小块土豆下肚,宛如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我一下有思考和回忆的力气了。
从被押送到这座集中营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如何逃出去,狱友对我描述的灰域的恐怖影响还可以忽略,最要命的是漫长严冬的低温,缺衣少穿,没有足够的食物,我撑不过几百公里的长途跋涉,逃跑的最优选是等待雅库特短暂夏天的到来,但我能不能撑到夏天到来我都很怀疑。
怎么熬过这个冬天?我不知道,明天还要早起做工,监工恨不得把犯人当机器人用,稍有不顺就鞭打脚踹,干了半个多月跟干了三年一样漫长难熬,感觉至少折寿十年。
熬吧……熬吧……除了坚持过这段时间,我别无他法。外面的严寒风雪可以轻而易举吞噬生命。在吃饭的时候努力争抢食物并储藏一部分,在干活的时候偷闲争取休息的时间,挨打了之后躺在床上,祈祷免疫系统能帮我撑得过去这一道难关,一日熬过一日。我不想计算夏天何时会到来,怕给自己虚假的希望。
麻木的劳作、日复一日的风雪,总有人突然倒下,或是突然疯癫大笑被卫兵一枪打死,亦或是一声不吭的消失。但每隔一段时间,集中营就会迎来新的一批犯人,因此集中营的犯人总数不减反增。新的犯人不少受了伤,有的人没撑过第一天就去世了,剩下命硬的人用稀薄的米汤和土豆喂活了过来,终于有力气被守卫鞭挞着干活。
辛苦劳作后簇拥燃烧油桶取暖的时候,是难得可以闲聊的时间。大家坐在火边,讲述自己的来历,回忆自己的过去。这样做并非热爱分享,而是因为灰域散发的辐射会让人变得容易遗忘,只有反复回想记忆,才不至于慢慢堕落成一个一无所知的白痴。
我已经讲过很多次,每次都能回忆起一些新的、关于我父母的记忆,还有我和艾尔莎在马丁内斯街头巡逻的细节、ctos那些一本正经的冷笑话。讲多了,我还能帮着记起其他人一些记忆点深刻的东西,意外混得了一点地位,虽不说能够以此一呼百应,起码能少受一点欺负。
集中营还在不断送来新的犯人。我从他们口中知道格拉德最近的状况,原来格拉德靠近海洋的地区已经开始暖和起来了;原来在我被抓后,以秋明市为中心,周遭各地都爆发了抗议经济管制政策的活动。大学学生在相关信息的传播上出力不少,军政府当局忌惮彻底得罪死学生们,只敢抓一些闹得最厉害的学生。然后,他们就被送到了这般苦寒之地,在这里干了几天,有些人已经后悔了,痛哭流涕着悔不当初。
在互相复盘回温记忆的时候,我继续向新狱友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发起工人运动到更遥远的瑞瓦肖时光,我曾经在那里做警察,在深夜喝搭档烫的新鲜咖啡,抓捕过不少小混混,狱友们专注的听着,他们都笑我吹牛皮,说我活该被抓进来,和军政府作对?怎么想的?唯有几个学生崇拜地说:“原来你就是那个最开始发动运动的人啊!”
对此我只能报以苦笑:“我已经被抓进来了,连怎么被抓的都记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