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淡烟急雨裹着暑气匆忙赶来,西面京郊的山坳里,慈航庵被雨幕笼罩,檐角经幡在湿风里半卷半垂,更添几分萧索。
来到山脚的杨柯翻身下马,斗篷上的雨滴渗进了衣衫。
山间的台阶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缝隙里长出的青苔吸饱了水,踩上去软软绵绵,稍不留神便容易打滑。
“杨大人,山上就是慈航庵了。”引路的内侍低声道,声音也被雨声压得模糊。
“沈家女眷都安置在此处?”
“是。老幼妇孺全都过来了。”
二人踏进庵门,一股潮湿的香灰和陈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
杨柯解下湿漉漉的斗篷,吩咐道:“你先去看看她们的情况,安顿得如何,缺什么短什么,都记下来。”
“是,大人。”内侍接过她的斗篷,躬身退下。
殿内,昏昏沉沉,仅有的一盏长明灯在菩萨低垂的眼睑下跳跃,将那张慈悲的面容照映得明灭不定。
沈澜之一身素白僧衣,乌黑长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绾住,安静地跪在褪色的蒲团上,身影单薄得像一缕即将被吹走的青烟。
杨柯放轻脚步,慢慢走近,在她身旁的蒲团上也跪了下来。
殿外,残落的雨滴敲打着乌木搭起的檐角,滴答、滴答,像在倒数着人世的光阴。
“多谢杨大人救命之恩。”沈澜之的声音忽然响起,轻得像一缕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杨柯侧首望去,这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曾经明媚的双眸已经枯萎得只剩孤寂。
她心中一涩,低声道:“沈裕之虽犯国法,但不至于牵连沈家。如今走到这一步,也有我的责任。”
沈澜之缓缓转首,眼神空茫,没有怨恨,也没有感激,只有近乎认命的平静:“杨大人能不计前嫌,施以援手,让沈家女眷免于没入贱籍之苦,得以再次苟延残喘,澜之……代沈家上下,多谢大人恩德。”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哥哥他……”
“他饮鸩自尽了。”杨柯回过头去,望向菩萨像,声音平静无波,“他在狱中留了认罪伏法的遗书。他的骨灰,我会派人替你送来。你放心,易望林,他迟早会罪有应得。”
沈澜之的唇角缓慢地扬起:“冤冤相报何时了。大人……不必为沈家操心了。”
“你可知他利用你?”杨柯骤然转头,声音中带着一丝痛惜和质问,这个“他”,不是别人,正是宇文泰。
“我甘愿。”这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沉重的磐石砸在杨柯心底。
她凝视着沈澜之,却在此刻,极不情愿却不得不再一次体会到,“情”这个字的代价。
“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个傻傻的痴情种。”沈澜之像是读懂了杨柯的眼神,自嘲般地低语,“那日他说‘杨柯若倒,新政崩殂,百姓遭殃’。庆云号错了太多,拦在新政的路上,便是头等大错。没有易望林,也会有朝廷出手。”她终于微微侧过头,第一次真正、毫无遮掩地看向杨柯,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哥哥曾经造的孽,便由我来还吧。青灯古佛,何尝不是归宿。”
杨柯捕捉到一丝异样:“留在这里……是你的请求?那晚送到尚书局的香囊,也是宇文泰让你送来的?”她原以为这个结局是皇帝的仁慈,或是易望林为了撇清干系的“安排”,而自己不过是顺势而为。如今想来,那香囊出现的时机和指向,都太过精准。
沈澜之的目光重新投向菩萨,带着献祭般的虔诚与决绝:“是。香囊,是他给的。我选择帮他,按他说的做。他答应我,事成以后,保我沈家平安,不入贱籍,不充军奴。”
空气瞬间凝固,杨柯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澜之平静的侧脸,耳边嗡嗡作响:“原来都是他……”
沈澜之在沈裕之面前的挑拨,是他的剧本;沈裕之和易望林的反目成仇,是他点燃的火;易望林的反咬一口,更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那她自己呢?一个自以为在主持正义、实则按照他精心设计的剧本行事的傻瓜?
巨大的荒谬感淹没了杨柯的心,她木然地呆在原地,沉默不语。
沈澜之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震惊和痛苦,没有转头,只是从颈间解下一串乌木佛珠,动作轻柔却郑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拉起杨柯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掌心,“菩提本无树。”
杨柯一怔,听到这突兀的禅语,茫然地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沈澜之却没有解释,慢慢站起身,对着菩萨像深深一拜。当她直起身,转向杨柯时,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句从未说过。
“杨大人日理万机,想必还有要事在身吧,”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疏离和平静,“贫尼明镜,就送大人到这了。”说完,便转身离开,一步步踏入殿后那幽深的回廊之中,只余下残留的冷香。
杨柯独自跪在蒲团上,怔忪地凝视着手中那串佛珠,它漆黑,冰凉,沉重。
殿外雨声渐急,寒意更深。
驱马回到皇宫,杨柯前脚刚进观云阁的大门,后脚便收到景泰宫的消息:宸妃召见。
三月时间过得如此之快,体内的那颗牵机丸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杨柯刚踏进主殿,便看见宸妃斜倚于屋子中央的贵妃榻上,手里衔着一块七返膏,正欲送入口中。
“参见娘娘。”站定后,杨柯朝她恭敬地福身行礼,目光低垂,看不见任何情绪。
“你来了。”宸妃慵懒抬手,殿内侍立的众人立刻悄无声息地鱼贯退下,房门轻轻合拢,将内外隔绝。
“不知娘娘唤臣前来,有何吩咐?”
宸妃并不回答,反而慢条斯理地将七返膏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片刻,才抬眼看向杨柯,状似随意地问道:“上次服下牵机丸,是什么时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