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厂房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略过了之前那段沉默，一切如常。工厂一楼主要是生产流水线，二楼则是技术工种和管理类职工的办公区域。一进门，两人穿过一条十米左右的小长廊，正前方是厂内流水线的大门，而他们止步于大门外，沿着左侧的楼梯直接上了二层，走向二楼的员工休息室。陆离给杨光讲述了这次任务的大致情况。他们要调查的是一个叫孙虎的人，是这件厂房的经理。以及他这些天来作为会计应聘入职，作为调查的伪装。

杨光虽然明白，陆离一定不会将案件的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跟自己叙述，但她依然听得很认真。只不过，很奇怪的，这个工厂似乎被一种极度压抑的低气压笼罩着。直到她走上了二楼，才意识到，不是自己多心。

二楼是中空而围绕着四壁设立房间的模式。而朝向一楼内部的墙壁清一色被大面的玻璃填充，所有她能看到的玻璃都一片漆黑。其中，包括自己上来的这边在内三侧区域是贯通的，而他们正对面的那一侧，则是直接由流水线内的楼梯直通上去的。

他们上来时，二楼鸦雀无声。正好是午休时间，人们似乎都去我午休吃饭了。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楼的流水线上，竟然尽是正在忙碌的工人。而这些工人的手上，都带着一个手环，或者说，用手铐形容更加确切，因为它竟然有一头延伸出链子来，将这些工人扣在工位上。

“他们……不用休息的吗？”杨光往前上了几步，趴在玻璃上，不可思议地看着一楼。

“你再瞧瞧。”陆离鼓励她再观察看看。凭她逻辑与眼力，发现其中蹊跷并不难。

果然，只是再多观察了片刻，杨光就面露疑惑地转回头来，反问他。

“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总觉得，这些工人的体态，不是很正常？”

“果然聪慧。”他浅浅一笑，面容随即有些悲悯的神色，“这里的劳工，悉数是心智不全的失踪流浪之人。”

即便做过心理建设，此刻的杨光依然被这句话震动地惶惶无措。

前些天岳同案之后，她其实从网络和电视看到了案件通报。如果说，那个孩子因父亲的误导走上吸毒的道路，最终为了换取毒资而拐校内初中女生给校外□□，这件事已经够让人瞠目结舌的话。那么现在，陆离口中“此番凶险”的案件则更加让杨光觉得，从未设想过的世界的阴暗面竟然横冲直撞地展现在眼前了。

正此时，对面二楼的门“唰”地一下被推开。从漆黑的房间里走出三五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人格外高大，虎背熊腰，面目凶恶。如果说岳同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过分阴郁的少年。那么眼前的，便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恶棍。一行人走下楼梯，路过生产流水线的时候，那领头人竟然挥动手中的公文包，甩向几个手脚稍慢的工人。他表情戏谑，下手极重，丝毫不顾及公文包的重量和上面的卡扣划出伤口给工人们带来的伤害。工人们呜咽着，却只能迅速地回到工位继续工作。只有一个工人被打之后竟然没有被影响半分，仿佛一切都没发生一样，也不知道疼，手头工作毫不迟疑。其余几个跟随的喽啰夸张地放声大笑。突然，他收回公文包，转过头来扭向二楼，目光似乎落于趴在玻璃上的杨光身上，凶狠张狂。一瞬间，杨光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僵硬地呆立在原地。不仅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目光，更因为他头顶，有接近一百小时的明亮红色数字在倒数计时。

一个认知迅速在她心中清晰。

这便是那罪大恶极的孙虎。

一双温暖的手在她落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莫怕。这是单向玻璃，他瞧不见你。”

杨光回头，只见陆离探过头，温柔而安慰地对她微笑。她的心，一下便落地了，踏实了。他将手放下来，她随即转过身来，快速把看到的数字告知于他。

“即刻送你回家，好生休养。冥时已知，此番任务，便不必再费心了。不该让你处于更大的危险，亦不该让你拥有可怕的记忆。”

杨光定定地望向他，带着某种错愕。脑海中霍地出现了一段久远的细枝末节。

依然是十二岁的她，与父母徜徉游乐园的那天。

在海盗船之后，她和母亲两人一起上了旋转木马。父亲则嫌弃这个游乐设施太小女孩，在栅栏外等候，不时向二人挥手，拍照。

如梦似幻的旋转木马，简直是每一个小女孩的梦。好像只要乘上它，便能勇往直前地一路奔跑，直到白马王子出现在自己眼前。

那时候，对于爱情开始懵懂期待的她，天真地问母亲，什么样的男孩子才算是白马王子。

母亲在听到这个问题后，目光瞬间温暖起来，有她那时还不懂的浓情蜜意，延伸着，飘到那个对他们招手的男人身上。

然后，母亲如此回答。

“白马王子，不仅可以为你与恶龙战斗，更重要的是，守护你的心，让它永远天真柔软。”

恍惚中，回忆中的这句话，与眼前那个人耀眼的脸庞交叠在一起。她胸腔里刹那堆叠起无数话，但却只能哑口无言，任凭它们从眼睛中流淌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他不明所以地轻声问她怎么了：“嗯？”

“没有……”女孩狼狈地咧咧嘴，迈开脚，先一步往楼下走去。

陆离望着眼前的女孩，莫名地瞧见她怔忪片刻后，瞳眸中充盈着如此厚重的情绪。当然，他不会联想到，这情绪其实与他自己有关。只是，他更加想不通的是，见到这样的她，自己竟然会有想抬起手来摸摸她头顶的冲动。

他几乎动了动手，却被自己的理智按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