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说逯翁是此案中最关键的?
因为逯翁脖子上戴着苏频陀尊者像,这直接击中所有人最脆弱的那根弦。
想到苏频陀尊者,闵碧诗不免想起任彧房间里画的那佛像,他总觉得二者应当有什么联系,但一时又没有思路。
狄小店这下真的对闵碧诗刮目相看。
他总以为这个好看的年轻人与他的长相一样,柔柔弱弱,对别人的意见只会附和。
相反,闵碧诗很有主见。这半天相处下来,他很敢发表自己的想法,不会太过强势,亦不会显得软弱。
狄小店心道,人不可貌相,下次再见到美人儿,不能觉得人家中看不中用了。
二人出了门,重新将常宅封好,接着就去了郭立府邸。
郭宅离常宅近,前后就隔了两条巷子。
这郭立年岁尚轻,还无婚配,家中只有双亲。
进了门,郭宅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郭立他爹是个老秀才,以前也在私塾教书,近些年岁数大了,身体吃不消,才退居宅邸养老。
郭父在门槛上磕着烟枪,见有人进来,先是一愣。
“你们……”
狄小店上前一步,拿出竹符,道∶“大理寺查案,还请二老多多配合。”
郭母正在里屋收拾儿子衣物,想着能不能送进狱里,闻言浑身一抖,眼眶更红了。
郭父无言半晌,最后还是拉不下读书人的脸面,不好当众骂人,只得僵着脸,说∶“二位,坐吧。”
狄小店一笑∶“郭夫人在何处?还请二老一道出来问讯,您别怕,就是问几句家长里短,有什么说什么便是。早一日破案子,令郎便能早一日归家,我们也好回司里交差。”
郭父一听这话不乐意了∶“什么叫问讯?我们又不是犯人,怎么成问讯了?”
这也无怪他这么大脾气,他儿子好心出来作证,结果莫名其妙就让官府扣了,搁谁家都觉得晦气。
郭父更是憋了一肚子窝囊气。
狄小店没心思跟一个老书生解释“问讯”与“审讯”的区别,只得干笑两声,掏出自己的小册子,开始问话。
结果狄小店问的每一句郭父都答非所问。
没好好说两句就开始夸他儿子郭立平日多好学,多懂事,多乖巧,绝不可能搞作伪证那种事。
说到最后狄小店都有点急眼了,没忍住呵斥几句,让他好好答话。
结果郭母直接哭了起来,捶着桌子闹着让官府还她儿子。
狄小店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跟郭母说∶“你儿子押在万年县,不在大理寺,我们大理寺就是来查案的,你们多配合,多提供线索,案子就能早些破,咱们也能相安无事嘛。”
郭母一个妇道人家哪懂这些?
什么县衙、大理寺的她都分不清,她只知道官府抓了她儿子,要让毁了她儿子的大好前途!
眼看越说越乱,狄小店叼着笔就想溜。
他左右看看,只见闵碧诗从阁楼拐角处探出身子,朝他招手。
狄小店心道,这小子还挺机灵,每到一个地方先蹿楼上去,问话这种膈应人的活都留给他了,这么不行,这次他俩得换换。
只听闵碧诗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狄大人”。
狄小店答应一声,收起册子,朝二老拱了拱手,就上楼去了。
郭父郭母不放心,在后面晃晃悠悠地跟着,也上来了。
郭宅没韩府那么阔气,却比常宅大了不少。
一进门就是个露天的四方前院,院里挖了口聚气的天井,正对着的是梨花木封壁的前堂,前面工工整整地摆着太师椅、八仙桌,肃穆庄严。
二进门就是二老的住处,有个挺宽的院子,还带个小花园。
郭立本来住东厢房,但他平时要温书,总觉得楼下吵闹,就搬到二楼阁楼去了。
阁楼里别的没有,基本全堆着书,那些籍册垒在一起,比人还高。
闵碧诗翻开郭立圈圈画画的书,不禁道∶“郭秀才很用功啊。”
狄小店也凑过来看。
门口的郭父听见了,忙道∶“是啊,我们小立儿平日读书最用功了,人也懂事,一面温书一面还在书院教书,就怕家里负担大,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说谎呢……”
狄小店咳嗽一声,低声道∶“又开始了。”
“老先生,容我问一句。”闵碧诗突然回过头,“郭公子既然如此用功,为何时至今日,还没考取功名?”
郭父愣了一下。
“郭公子今年也二十有一了,这个岁数,不说考进士、中举人,做个贡生总归没有问题。”
闵碧诗瞧着郭父的脸色,笑了笑,“可是,据我所知,郭公子一直无缘秋榜啊。”
郭父脸色一变,说∶“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儿十二岁就中了秀才,秀才,你知道吗,将来那是要进太学、进东府当宰相的!他十二岁中秀才时,县里人人都说他是神童!连县太爷都亲自我家中拜访过,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说话!”
郭父一激动,话也说得难听,郭母在旁边一个劲地拽他。
闵碧诗也不恼,赞同地点头道∶“哦,十二岁得中秀才,的确能称神童,如今二十一了,连个贡生都不是,这叫什么?”
闵碧诗想了想,淡笑道∶“江郎才尽,还是恃才不学?”
郭父瞪着他,气得胡须都奓起来。
闵碧诗笑意更深,说∶“老先生莫动气,功名利禄,时也命也,并非强求就能得来,不过,看这里摆的书,在下不禁感叹,现如今,如郭公子这般用功的人,只怕不多,若将来能入朝为官,也不失为栋梁之才。”
郭父抹了把胡子,扭过头去,哼道∶“那是自然!”
狄小店在旁边一头雾水,不明白闵碧诗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就见闵碧诗站在窗前,朝东眺望。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常宅露台顶。
他们二人相视一看,都明白对方心里的想法。
起码从地理位置看,郭立没有说谎。
郭宅阁楼的高度、距离,都为他目睹逯翁的真正死因提供了条件。
但只凭他一人的口供还不够,他们需要实实在在的证据。
闵碧诗二人从郭宅出来时,天色已黑,狄小店提议一起用晚饭,闵碧诗对此没有异议。
他现在有些排斥独处。
昨夜的噩梦纠缠不休,总在他不经意时冒出头来,敲打他一下,他脑中那根弦绷得越来越紧,已经在快要崩坏的边缘。
狄小店选了个人多的酒肆,闵碧诗不喜热闹,但此刻的喧嚣很好的驱散了他的恐慌。
鼎沸的人气让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他还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