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悠悠,青枫飒飒。
骏马一声长嘶,停在枝上歇脚的鸟雀再度振翅高飞。
“既然秦判官决意留在扬州,那贫道也就不再多言,”柏丘道人看着眼前虚薄的人影,目中不由露出担忧之色,“只是秦判官切记,不可滥用魂力,更不得随意干涉他人命数,此次虽说有惊无险,但下一次……便说不定了。”
秦夷简俯身低首,合袖长揖,“全凭道人倾力相救,晚辈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道人所言皆发自肺腑,晚辈自当铭记于心,可……”
他话音一涩,将腰身弯得更低,“金人对汴京虎视已久,此番他们来势汹汹,汴京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种将军虽与金人交手多次,却对汴京防务知之甚少,能守汴京者,唯有宗府尹,晚辈知道人大有神通,恳请道人能够再想想办法。”
柏丘道人握紧拂尘,望向远处空荡荡的天际。
秦夷简知道自己的要求过于自私,也过于强人所难,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抱着一丝希望再次恳求:“道人……”
“贫道何尝没有想过?可惜并非人人都有秦判官这样的机缘巧合。”
堆在天际的薄云被风吹散,柏丘道人想起了那位两鬓斑白的老友,为守城池倾尽心力,即便病重难以起身,依然坚持拄着竹杖查看城防,良久,他长叹一声,道:“其实秦判官魂魄不散,不单单因为贫道,而是秦判官自己功德在身,两世受人香火供奉,以致魂魄生出念力。”
秦夷简心中诧异,不禁抬起头。
等到柏丘道人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却是面色复杂。
半晌,他复叹口气,索性将话说个明白:“人间生死,皆有定数,岂能轻易更改?贫道助秦判官还阳,乃是因果使然,秦判官这次几近魂散,除了魂魄残缺,便是因为干涉他人命数。”
“那日钱良持刃袭击宋娘子,女使霜序忠心护主,本该命丧于刀下,可秦判官贸然出手,阴差阳错救下那霜序的性命,这因果便落在了秦判官身上,不过这也让贫道发现秦判官身有念力,若非念力护住魂魄,只怕贫道也无力回天。”
柏丘道人把话说到这里,秦夷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能慢慢放下拱起的双手。
柏丘道人心中亦百感交集,不过他早已看淡生死,面上神情很快恢复如初,“秦判官得此机缘,已与寻常鬼怪不同,勾魂使不会再来勾摄魂魄,而且只要秦判官身上的念力足够强大,即便没有还阳,也能不受玉佩所限,天地之大,任君来去自如,若是有朝一日,秦判官寻回那缕残缺的魂魄,或可得道登仙也不一定,是以贫道才问秦判官是否愿意随贫道修行。”
但这些话仍是令秦夷简匪夷所思,他愣了愣,抬头注视着柏丘道人。
都说人死后会有阴差勾魂,起初他躲在玉佩里不敢随意现身,可直到现在,他也没见过勾摄亡者魂魄的阴差,他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为何能长久停留于人间,也惊讶自己为何能够附身物件,或是触碰旁人,现在想来,兴许就是因为柏丘道人所说的念力?
对于旁人来说,拥有念力应当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于他而言好像也没什么特殊之处,或许是因为生前从不相信怪力乱神一说,甚至因为太上皇帝痴迷修道而荒废朝政,他对修道反倒心生厌恶,尽管死后以魂魄之身在人间存在多日,看到许多志怪笔记中才有的鬼魂精怪,也亲眼见识到了柏丘道人的道术有多厉害,可他还是会觉得经历的这些仿佛梦幻泡影,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可他不想再一次失去她了。
见他久不答话,柏丘道人道:“恐怕秦判官又觉得贫道是在说笑了。”
“晚辈能苟延残喘至今日,已是幸运之至,至于其他的事,也不敢再去奢想,更不必说修道得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
秦夷简眉间怅然,可是一想到她,嘴角便不知不觉衔起一抹笑,“以前我总是想着山河安定,想着能够实现父亲的遗愿,对阿识忽视太多,也亏欠太多,最后害得她抱主成亲,被人以为得了疯症,每每想起,总觉内疚,我误了她一生,理当好生弥补,怎能因为旁的事将她再度抛下?”
“真是痴儿。”
柏丘道人摇头苦叹,许多年前,有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可惜,那对有情人最后双双殒命。
叹过口气,他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笑道:“秦判官心不在此,也罢,不过贫道也没说过必须要随贫道修行才行啊。”
秦夷简盯着那卷有些破旧的竹简,“这是?”
柏丘道人直接将竹简递予他,“秦判官见经识经,又精于书道,想来一看便知。”
秦夷简闻言,展开竹简一角,上面所书皆是篆体,粗读一遍,他觉得应是某部道家经文,思虑正深时,一阵清脆而又急促的銮铃声越来越近。
“宋娘子来了,秦判官,你我也是时候分别了,”柏丘道人指尖拈诀,亮出一块红绳系着的芙蕖玉佩。
话音甫落,秦夷简便连人带着竹简一并被吸入那块玉佩当中。
车马辚辚,柏丘道人看了眼城门口迎面而来的马车,握着拂尘从荫下慢慢走出,径直停在道中。
对面的车夫心里咯噔一下,急急收紧缰绳,马儿的头颈被缰绳猛地勒住,控制不住扬起前蹄仰天嘶叫,连带着后面的那辆马车也跟着被逼停下。
紧接着,数十名身形高大的班直鱼贯上前,持刀排成两列,安率挺着胸脯迈步向前,扯着尖锐的声调吼道:“你这贱民,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竟敢当街拦官家的车驾。”
柏丘道人抬眸扫了那宦者一眼,仍旧站在原地。
对方无动于衷,安率面上登时露出阴狠之色,“愣着干什么?此人惊扰了官家,还不快将他拖下去。”
班直还未有所动作,宋识与赵橓华便从后面那辆马车上走下来。
“狐假虎威的东西,张口就是贱民,难怪背地里人人喊打,”赵橓华气势汹汹地走上前,瞪着安率冷声说道:“不过就算是九哥,见到这位柏丘道人那也是要以礼相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