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眼前跳跃,吟唱声中,颜洵如似进入幻境。
他乘着一叶扁舟沿江而下,在江畔的万重山中他看见了万物复苏,耳边是高昂的猿啸,头顶是变幻的彩云,心中是归家的信念。故国虽远,一日即还。
颜洵低头,看到手中麻纸上有半首残篇,写的正是东楚巫祝们唱的辞。
他提笔,把那些从鬼首面具下传来的辞句一一写下,也不管是不是写对了字,听到什么,就写下什么。
待到吟唱声结束,他在几张麻纸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百千字。
坐在旁边的师父笑他写了篇没人看得懂的东西,却见他眼眶发红,眼角似有泪痕。
一个巫祝走到木桌前,从主座的刺史大人开始,收起那些写有完整诗辞的麻纸。
来到颜洵位置旁,看到颜洵笔下的麻纸竟全是巫祝们吟唱的辞句,那人顿了顿。
年少的颜洵低垂着脑袋,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被人训斥对屈子不敬时,那巫祝没说什么,把颜洵的麻纸收到手中。
最后,巫祝们将所有写满诗辞的麻纸都放于一只铜盆里,刺史大人取下烛台上的残烛,放进盆中。
火焰燃起,以诗篇为祭品,在火中遥寄给千年前投江而逝的忠魂。
祭典结束前,扬州刺史第一个从桌前起身,走到巫祝面前,接受巫祝在其额上轻抚三下的安魂礼。
颜洵和他师父学着刺史大人的样子,受了巫祝的安魂礼后方才走出祠堂。
“从扬州的那场祭典过后,那首辞我就一直记在心里,”颜洵望着洒满鸿清棋院的月光,静静道,“一回到益州我就找当地的文人询问,我才知道,原来那些东楚巫祝唱的辞,就是屈原所创的《招魂》,今晚再次听人唱起,我就像回到扬州的端午祭一样,嘴上不受控制的就跟他们一同吟唱。”
白森疑惑道:“今晚在地下的祭山典,与你曾在扬州时经历的如出一辙,难不成,这里也有同样的,以诗献祭的习俗?”
“不,以诗为祭并非习俗,否则就不会只有那么几人参加了,”颜洵坚决道,“那是一场特殊仪式,只在一些文人之间流传。”
只是在一些文人内部流传的特殊仪式。
颜洵的话像一道光,在白森脑中一闪而过,将蒙蔽真相的黑暗撕开一道口子。
昔日王羲之与友人相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他们曲水流觞,互行雅令,席间有名动千古的《兰亭集序》流传后世,但这只是王羲之与那些文人高士之间的娱戏仪式,在这寻常百姓连学习识字的机会都少有的古时,如此风雅的仪式,定然只能在绝小范围的文人圈子里流传。
白森努力撑开黑暗中的那道口子,往其中的真相看去。
以诗辞作为祭品的特殊仪典,亦是如此,而扬州和位于岭南的鸿清棋院相距千里,一种文人内部才有的祭祀仪式不可能在两地民间形成习俗,可是今夜,他们却在棋院地下亲身参与了一场以诗献祭的祭山典。
窥视真相的一眼,便是惊鸿一瞥。鸿清棋院里的祭山典,极有可能是来自……
颜洵像是也想到了什么,他转眼看向坐在身旁的白森,正巧撞见白森看回来的深邃目光。
“会稽诗社的祭山典,会不会……”颜洵话音间还有些不确定。
白森把他的话说完,“是有人从扬州带到鸿清棋院来的。”
颜洵眼睑微微一缩,道:“我们在老藏书阁的地下酒窖里找到那首骆宾王的诗,当时我们推断,这棋院里可能有扬州叛军的余党,还记得么?”
“嗯,”白森接着道,“今晚这祭山典后,我们可以进一步往下推测了。”
她凝起目光,看向颜洵,沉声道:“在会稽诗社里,大可能有人自扬州而来。”
还有一些猜测,白森隐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在物证分析室里查到,麻纸上骆宾王的《冬日宴》是以人血写成,其中有三组不同的DNA序列,那刺血为墨的三人,会不会都是从扬州来到此地的?
组织起会稽诗社的人是方殊,在今晚的祭山典上率先唱起楚辞《招魂》的也是他。
他会不会与扬州,与骆宾王有关?
“白姑娘,”颜洵忽而道,“你还记不记得,今晚陈小姐在墙上续完的最后一首诗。”
“怎么?”白森问,心头猛地一震。
“九秋凉风肃,千里月华开。圆光随露湛,碎影逐波来。”颜洵凭着记忆,把整首诗念了一遍。
白森声音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她问道:“这,这也是骆宾王的诗么?”
“我不记得了,”颜洵眯起眼,远眺月下波光粼粼的清雨湖,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这首诗,与今晚有关。”
“快,我们去问陈钰雪!”白森快速站起身,往后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