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祭山典,你以前参加过么?”白森压着嗓子说。
颜洵取下面具,借着从曲廊外照进来的月光,白森见他眼神朦胧,似乎还沉陷在祭山典上那首楚辞当中。
他悠悠道:“是,我曾经去过一场祭祀仪典,与今日这场祭山典很像。”
白森警觉起来,她也摘下脸上面具,盯着颜洵的眼睛急问道:“你在何处参加的祭典?”
在白森的注视下,颜洵神志清醒了些,他眉头沉重,简短回道:“在扬州。”
扬州?
骆宾王跟随李敬业起兵之地!
白森一惊,赶紧道:“快给我具体说说,扬州的祭祀仪典是怎么回事。”
颜洵揉揉脑袋,道:“是好些年前的事,且让我想想。”
他思索着,转头看了看四周,说了句“随我来”,当先往不远处一座小楼走去。
跟着颜洵来到小楼前,白森才注意到这是她找颜洵谈合作那天来过的柴房。
颜洵道:“这地方偏僻,棋院里那些夜巡的仆役很少会跑来这儿晃悠。”
白森点点头,静看着颜洵,等待他开口。
颜洵抚开黑袍下摆,在柴房前的石台上坐下,望向远方月光下的清雨湖,缓缓说起往事。
四年前,除夕刚过,十三岁的颜洵拜入益州炎龙坊,成为一名石匠学徒,两个月后,颜洵的师父收到一封来自扬州的急信,是扬州刺史请求炎龙坊派出巧匠,前去修缮当地最大的屈子祠堂。
炎龙坊是天下最负盛名的工匠场,坊内能工巧匠云集,小到冶铁,雕石,造具,大到造船,建房,修陵,炎龙坊无所不涉,扬州虽远,但那座在当地规模首屈一指的屈子祠确是早些年间请炎龙坊的匠师前去都料建造的。
扬州刺史在信上说,屈子祠有半部毁于扬州兵乱的战火,原本早就该修缮,但一年多前李敬业掀起的兵乱才刚平息,惶惶人心尚不安稳,修缮工作就因此耽搁了,如今天下安定,扬州百姓准备办一场隆重的端午祭,请炎龙坊的巧匠务必于四月前赶到,提前将屈子祠修整完工。
颜洵的师父当时还是炎龙坊木部的首匠,收了信后二话不说就带着颜洵和木部的一干工匠从益州出发,沿大江往东,于四月初到达扬州。
一个月后,在炎龙坊众匠的努力下,扬州屈子祠修复如初。
为了表示谢意,扬州刺史和当地的望族执意把益州来客留下来过端午祭。
端午当天,颜洵跟着师父和师兄们与当地百姓民众一同追思屈原,各种祭祀活动一直到暮色四合时方才结束。
用过夕食,刺史大人带着几位大族世家的家主来到颜洵师父座前,邀请他一同去为屈原安魂献祭。
在一旁偷听的颜洵好奇,白日的祭祀仪式上不是给屈原献了很多角黍么?怎的,还有什么了不得的祭品非得要夜里才能献上?
他师父那时三旬有半,是个喜好猎奇之人,便欣然答应下来,转眼看见坐在一旁的小徒弟满脸期盼,哈哈一笑,问那几个家主能不能带他新收的小徒前去见见世面。
征得同意后,颜洵就跟在他师父身后,与刺史大人还有那几个德高望重的大族家主一同返回不日前刚修缮完成的屈子祠堂。
他们进了祠堂门,径直来到后厅,几个黑袍及地,头戴鬼兽面具者等在那里。
在后厅正中有一张方桌,桌上立有三座花枝烛台,烛光明亮,烛下有几套笔墨,一位大族家主请颜洵师徒二人在方桌前落座。
坐在主座上的扬州刺史说,现在才真正是对屈灵均的祭祀,后厅里那几位巫祝是他们每年端午都要专程请来主持祭祀仪典的祭司。
扬州曾属东楚,当地留有一些楚巫习俗,又正值端午时节,来到扬州后颜洵就在街市上见过些人扮作楚地巫祝模样摆摊算卜,于是此时他见到那些头戴鬼兽面具的黑袍人并未感觉有多稀奇。
仪式开始前,一位巫祝将一叠麻纸分发给在场众人,颜洵接过来一看,麻纸上写的都是半首残诗。
颜洵那时年少贪玩,虽学过识字,却完全没把心思放在诗书上,他根本不知道纸上的诗篇是何人所作,也不知给他这些没写完整的诗辞有何用意。
他师父也没好到哪儿去,虽是远近闻名的匠师,但说到底也是个整日与沙石土木打交道的粗人,对诗辞歌赋这么文雅的东西难说在行。
由是师徒二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时,刺史大人朗声宣道,祭典开始,以诗献祭。
低沉的吟唱声从那几位楚地巫祝的面具下响起,扬州刺史和其他几位家主拿起笔,伴着吟唱声,开始在麻纸上续诗。
颜洵和他师父相视尴尬一笑,学着木桌旁其他人的样子提起笔,却半天落不下一个字。
他师父翻了翻手上的几张麻纸,终于找到两首曾经见过的陶潜的五言诗,赶紧书写,颜洵就犯难了,眼前没有一首残诗是他能续得上的。
这时,身后的巫祝们唱的辞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觉得那些反复吟唱的“魂兮归来”甚是好听,便不顾手上的残篇诗句,把心神全部放于唱辞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