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南京
这是我在南京定居的第十年。从1921离开北平至今,我从二十多岁的青年时期已然快迈入中年队伍。
南京的十月秋意泛滥。属名宋美龄的梧桐树在步行街上用金黄染出一片绿荫,我的身体积疾成病,肺像只破败的风箱,整个人已越来越畏寒。不过十多度的天气也要裹上一件羊绒披肩。
从北大毕业后我留在北平当《新青年》的编辑当了三年,后来定居南京当了南大的一名中文系教授,讲讲诗词风月,新思想的解放思潮与旧文学不太搭边,因而我也并不常讲,倒是前几年还常往女性杂志投一些稿。现在身体不好加之灵感也有些枯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活像只地鼠。
昨晚做了一个略微惊悚的梦,一直到现在我还有点心神不宁,梦里是我不得不接受相亲,妥协着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陌生男人结婚。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那人给我带戒指的时候在无名指第二个指节处卡了一下,骤然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先大脑一步说出拒绝的话,提着西洋式的婚纱转身就跑。那一刻我便猛然从梦中清醒过来,感觉到额发汗湿着黏在脸上。
我是在大二时交的初恋,他大我一届,过程上算是我追他。我入学那年他在宣传新思想的领域已经颇有建树,声名远扬,要不是我平时也比较上进,不然真不一定能有和他接触的机会。
我无意指第二个指节要稍大一些的细节也是跟他恋爱一年后得知的,那一年家里给我打了不少首饰,有只银饰素戒我很喜欢,因为上面打刻了一朵小小的鸢尾花。
我没有先戴,在北大的喷泉池边交给他,开玩笑式地说你给我戴上我以后就是你的人啦。他没说话,也有可能是怕他自己在这种场合结巴,只是很郑重地交过去给我套上。
素戒是按我自己的指围定做的,所以戴上的过程还算顺利,只是在第二个指节稍微卡了一下,轻轻的痛,也不是很重。
但他戴上后就盯着那枚素戒若有所思,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一下的颤栗被他察觉。
气氛有些庄严的肃穆,我便缓和气氛地把手放到他面前展示:好啦这下被套牢了——现在你知道跟我结婚该订做多大圈口的戒指了吧?
他居然很严肃地点了点头,而我当时笑的差点后仰栽到喷泉里去。
因为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过毕业后结婚这一件事,只当我们两个是对方生命的一个略微重要的过客。毕竟我们也并非真正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我家世代从商铜臭满满,而他书香世家文艺熏陶,老爸还是北平著名的思想家。
但是我俩谈得久到旁人都诧异的地步,尽管中间有很多矛盾——大部分是我单方面挑起的,他也从来没说过分手之类的话。一直到他游行那天被走火的枪弹命中,失血过多不治身亡,我也还是他正式的女朋友,一滴泪也没掉的女朋友。
我突然有些头痛。
天哪,想一个死了那么多的人干嘛。一个梦而已,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值得再为这件事落泪么?
南京的秋早上并不寒意凛冽,我现在住的教师宿舍的卧室带有一个小阳台,我便打开门透气顺便浇浇花。
或许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又或许我坚信的唯物主义也实际上是胡扯,因为我看到我刚刚痛骂的,死去多年的初恋此刻完好无损地站在我家楼下。
他还穿着游行时的那套中山服,但胸口没有血迹。很年轻,像他走的那年一样,抬头看见我时又是那幅熟悉的表情。
“周、周周,”他喊我,声音很平静,好像有点开心,我看不清。
笨蛋,都变成鬼了为什么还在结巴。
我摸了摸他心口的地方,没摸到实际上的弹孔,歪头向他:“当鬼还能自行改变外貌吗?”
秦风点点头:“我觉得那样见你不、不太好,整洁点见面才算比较正式吧。”
“好吧,”我叹气,“你来是想动摇我的信仰吗,证明唯物主义的错误?”
他摇头:“其实并不冲突,唯物主义只是证明不了鬼神存在,而鬼的存在也不能证明唯心主义的正确。”
一解释起来这些又不结巴了,气得我真是想给他一拳。
“那就好。”我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那你为什么突然出现?你要在没死几年时来找我,我可能还会抱着你哭一场,但现在不行,我的眼泪有点枯竭了。”
人到中年更是心力交瘁,白发总藏在黑发里格外显眼,拔得生疼又治不了根,一年里总要去好几次理发店全头染黑,简直是青春逝去的最好证明。
“鬼魂不、不能在非中元节的人间停留太久,为此我打了很久的工,只是为了上来请、请求你一件事。”他垂下眸,这个角度阳光在他背影上镀上一层金光。眼里的墨色却因为阴影而更加浓郁,“在十二月前,搬离南京。”
我自嘲式地轻笑一声:“去哪里?回北平吗?”
“如、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偷偷看过我吗,在人间游荡时?”
“时常。”
“那你觉得我还敢回北平吗?”我反问他。
秦风沉默下来,半晌才重新开口:“应该不想。”
“知道就行。”我嗯了一声,转过身去泡茶,不再看他;“所以你也不要再劝我了。”
水汽弥散时,我通过起雾的玻璃看见他站在客厅,如同青松般挺立的孤影。上个月买的西湖龙井品质大概不好,眼睛泡在水汽里都干涩的痛。
“时常”这一句话其实比让我回忆过去更让我伤心,在北平、在上海、在南京辗转反侧的,声嘶力竭抑或无言默哭的那些夜晚。如果你也注视着我的话,为什么不尝试着安慰一下狼狈的我呢。
因为一个死人魂牵萦肠十多年,十八岁的我会笑,八十岁的我也会笑,可偏偏我现在处于一个尴尬的三十八岁,时至今日也没学会完全理性,只靠时间淡忘创伤。
乱世里的爱情就像南京城的梧桐,看似扎根极深,实则一阵风过就能连根拔起。那些信誓旦旦的“千万年”,在炮火面前不过是一句单薄的誓言,轻飘飘地浮在血色之上,连回声都留不下。
可偏偏是这些抓不住的虚妄,成了活人继续喘气的理由,成了游魂徘徊人间的执念。究竟是我们选择了爱情,还是爱情在兵荒马乱中随手捡到了我们?
天杀的不早不晚现在闹鬼,其实最好方法是把前男友赶出门去然在在门口挂上一个八卦镜。但最致命的是我狠不下心来这个问题,毕竟我自认相貌身材都不差,审美也算是北大里的第一梯队,找对象自然也是要看脸,秦风那张智性恋天菜的脸也绝对是我力排一众追求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因而这就是我走哪他跟哪,我又狠不下心来直言驱赶他的一大起因。
鬼不需要睡眠,因而当我起大早准备上街,就看见他精神抖擞地站在客厅中央等我,他有在尝试去拿竹制的菜篮子,只是手不断的从中间虚无缥缈地穿过。
我白他一眼,提起菜篮锁了门,他还是穿过门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南京的清晨是很热闹的,叫卖声汽笛声交谈声在早市的热景象里都混作一团,我和几个买菜的小商已经很熟悉,于是没有绕路直接蹲在摊前择菜。秦风站在街边,很新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人流。
“周老师,”我择红椒时听见这个卖菜的张大姐担忧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看见她皱成“川”字的眉毛,“最近局势不太好啊。”
“哪天局势好过?”北平待久了,这种事见怪不怪,于是我也只是很平淡地这样回答她。
“我是说真的,这次不一样!”张姐急了,突然一下俯身凑近我,压低了声音悄悄道,“国军的人抵不住的,我先生在政府工作,说日本的军队可能很快要打到南京,大家现在都在收拾细软,准备搬家去别的地方避避风头呢。”
她接过菜,提起秤杆过重,环顾了一圈四周,看没有什么人注意这里,将声音压得更低,“但政府怕引起恐慌,有意压缩出去的人,我先生到现在还在打点呢。”
“花钱买命啊,”我数出零钱结账,接过菜,摇摇头,“算了吧,我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想去。”
秦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此刻站在我身后,摇晃着我肩膀,我居然真的能感觉到身体的微微摇晃,“周周,你、你得走。”
我站起身,忽略他没有什么影响的动作,“不走。”
“要走。”他很执拗,飘在我身边妄图用半透明的身体阻挡我的去路,而我也同样倔强,即使穿过他时冷的起鸡皮疙瘩,更是加快了步伐,“不走。”
“要走。”
“不走。”
“要走。”
“……”
幼稚鬼。
我小幅度地又翻个白眼,攥紧菜篮,褪去大学教授的文雅外壳,面对街边人们颇为惊奇的目光,踩着半高跟,不管不顾地在街上飞奔起来。罪魁祸首反而很高兴,飘在我身边时眉梢眼角都染着笑意。
“周周,你、你真的得走。”
第九十八次,我刷牙时又听见这句被翻来覆去重复的话。
“不走不走,我都听烦了哎,”我吐掉白沫,朝他扮个鬼脸,“鬼不是不能停留太久时间么,不怕投不了胎啊。”
不知道是不是我家里阴气太重,他待在我这的几天里,实体化越来越强,甚至到了可以帮我泡杯茶的程度。
“等、等你一起啊。”秦风显得有些委屈,扒着阳台那张竹藤椅,朝我这边望,“不是你当时说,我、我们要千万年同往并行吗?”
我说过吗?
我一时陷入沉思——哦,好像当时无聊,图书馆里随便说句话逗了下他,谁知道他真的记住了。
我心虚地挪开眼,而他看我不接话,便继续回答我提出的上个问题,“因为我打了很久的工,有足够的时间劝、劝你。”
“所以才、才不能经常来人间看你,不过梦里总、总能看到。”他一下飘过来,而我推开他的脸,看见他那双下垂眼湿润润地耷拉下来,“……我也心疼你的。”
鬼原来也做梦吗?
这次我没有再阻止他将脸轻轻搁在我的颈窝,胡思乱想着:鬼在地府打工,白天打工晚上回住处睡觉,那不是跟人间一样吗,到了地府还要打工,这样的话,我就要开始考虑是不是应该活得久一点了。
我乱世里的爱情就像南京城的梧桐,看似扎根极深,实则一阵风过就能连根拔起。我们总以为能握住些什么,殊不知连掌心纹路都刻着无常。那些信誓旦旦的“千万年”,在炮火面前不过是一句单薄的誓言,轻飘飘地浮在血色之上,连回声都留不下。可偏偏是这些抓不住的虚妄,成了活人继续喘气的理由,成了游魂徘徊人间的执念。究竟是我们选择了爱情,还是爱情在兵荒马乱中随手捡到了我们?
胡思乱想的感觉其实很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不带目的的放空,任凭思绪七拐八拐地流浪到随便哪个犄角旮旯,自己瘫在藤椅上晒着太阳,享受着一旁前男友鬼用蒲扇挥出的小风。
“好像,有人来、来找你了。”他扇出的风频率一下急促起来,带着些欣慰的意味,“大概是讨论让、让你离开南京的事。”
不出两秒,真的响起了敲门声。我懒洋洋地翻个身,挥挥手,“你去开门吧,反正祂又看不见你。”
他于是放下蒲扇,乖乖站起身去开门。来者居然也很镇定,面对凭空打开的门也没有尖叫一声。
“你这房子是不是有点闹鬼?”
来者的声音淡然,搬了个板凳坐在我面前,她穿着身精致的洋裙套装,摘下小礼帽后露出一张有些陌生的熟悉面孔。
“说不定是我那个没良心的寡夫还魂呢,”我缩缩脖子,忽略掉身后有些幽怨的目光,上下打量一通来人,忽的笑起来,“钱真养人,文大小姐保养的这么好,有没有什么秘籍?”
来人是我大学时期的舍友,姓文名泉,和我、姓王的姓江的女孩们曾一起在政府部门前举横幅游行示威过,后来作为交换生去日本留了学,这些年也没再回来。听说毕业后结了婚,丈夫是个公子哥,所继承的集团是明治维新里兴起的新势力。
文泉摇摇头,“不废话,周南,我来是有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
“要我离开南京啊,你花钱买名额了么?”我捡起她搁在沙发上的小礼帽,盖在眼睛上,隔绝了一人一鬼的目光,“我不走,你要是有多的名额就给老弱妇孺吧,做点善事。”
“你确定么?”文泉的语调依旧很平,朝我丢出一个标准的疑问句。她一直都这样,面对什么事情也不摇不动坐如山,淡然的像尊大佛。
“确定,不用劝我,这是我家,我哪也不去。”空气很闷,我摘掉小帽,望进文泉略略带着些疑惑和忧虑的眼神。可喜可贺,结婚之后连微表情都灵动不少。
我叹口气,支撑着站起身,走到茶几旁给她泡了杯茶,雾气云翳中,茶叶翻滚着沉底。
沉默半晌,我将陶瓷杯递给她,“死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有什么可怕的。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即使悄无声息的在这乱世里消失,又有谁在意呢。”
文泉垂眸,最终还是接过茶杯,将浮在面上的茶叶轻轻吹开,抿了一口微绿的茶水。
“好苦。”文泉最终这样评价道,也不知道是评价品质不太好的茶水还是我过于悲观的态度。她将杯子搁在茶几上,捡起礼帽重新戴上,转身离开了。家里一瞬间又重归寂静。
我偏头,看向沉默的秦风,“听见了吗,我真的不走,你怎么劝我也没有用。有这个时间,你还不如在必死的结局前好好陪陪我。”
他没答话,目光如水般很轻的落在我身上,带着些悲伤的情绪。
南京的十一月末,梧桐叶落得愈发急了。我倚在斑驳的栏杆上,看那些金叶打着转左右轻摆,最终委顿于地,与尘土相拥。秦风站在我身后,半透明的手指穿过我的发丝,试图替我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街角卖报的童子在喊号外,声音尖利得像把刀子,刺破街上空旷的沉默。我走下楼,给了他几个铜板,童子便将报纸塞进我手里。黑体大字赫然写着“日军逼近镇江”,油墨未干,蹭得我指尖发黑。
“周周,”秦风跟着上楼,飘到我面前,眉头拧得死紧,声音青稚,只是带了几分鬼气森森的飘忽,“再不走就、就来不及了。”
我将报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叹口气,再次重申:“我说过很多次了,不走。”
他急得在屋里来回飘荡,按着我肩膀,眉头很深地蹙起,“你、你不能——”
“我不能什么?”我猛地转身,感觉到眼睛干涩的痛,却流不出泪来。鼻头有些发酸,抵不过更深的气愤,“像十年前那样,眼睁睁看着你满身鲜血毫无生息地被抬回来,然后假装无事发生继续生活?这么多年,我真的要受够了。”
秦风的魂体明显晃了晃。窗外有乌鸦落在电线上,漆黑的羽毛映着灰白的天,发出刺耳的叫声。
“……对不起。”他最终只说出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像片落叶,打着转悄悄落在客厅积灰的地板上。
我忽然泄了气,瘫坐在藤椅上。阳光透过他半透明的身体,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有些泛白,“我不该冲你发火。”
他飘过来,小心翼翼地虚坐在我对面。我们就这样沉默着,看日光一寸寸爬过地板,像两个守着最后烛光的守夜人,直到暮色四合。
很久之后,秦风凑过来,试探性地半握住我的手,见我没有反抗,大胆了些,用指腹擦去我眼角的淡淡泪痕。我别过脸去,抽抽鼻子,用袖口颇为粗鲁地擦了擦脸。
“对不起。”他又重复一遍,声音依旧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命运是个古怪的裁缝,它为我们量身定做的衣裳总是太过紧窄。
在北平,我们穿着学生装谈论救国理想;在南京,我们裹着尸衣讨论生死界限。这十年教会我最深刻的事,就是人活着不过是在时代的针脚里辗转,连死亡都不能让我们跳出这既定的花样。
秦风死后为鬼,我活着为人,却同样被困在1937年的那个雨天,像两片被钉在标本册里的枯叶。
十一月的南京城,恐慌像瘟疫般蔓延。街上行人神色仓皇,商铺的木板门紧闭如棺椁。偶尔有军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土里裹挟着铁锈味。街上行人匆匆,商铺早早关门,偶尔有军车呼啸而过,扬起漫天尘土。伴着城内的□□,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有时半夜会被自己的咳声呛醒,然后看见半透明的秦风坐在床边,哄小孩睡觉般轻轻拍着我的背。
鬼哄人睡觉,画面有些怪诞的温馨。
“你该吃药。”他说。
我摇摇头,“没用,而且现在哪里找得到药?”
肺里的毛病是从北平带过来的,这些年时好时坏,像时代烙在我们这代人身上的印记,时好时坏,如今终于要与这具躯壳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