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家含笑嗔他一眼。
徐长卿手时指尖微不可察地蜷了蜷。沈知微注意到他袖口云纹在晨光中泛起涟漪,像极了他此刻刻意平稳的声线:"上月看了梨园新排的《踏鹊枝》,小女在府中仿着练了半月,总说不及你半分风姿。"
柳之韵掩唇轻笑:"徐大人说笑了,令嫒金枝玉叶,怎好与我这等..."她忽然顿住,发间布摇轻晃,她似是觉得自己言语有些多了,只笑笑抿了一口茶。沈知微恍然记起,这位梨园总管娘子虽如今出入宫闱,却是乐籍出身。
徐长卿将茶点往柳之韵方向推了半寸:"听闻柳大家近日咳疾又犯,这雪梨膏是太医院新制的润喉方子,多进一些。"
沈知微一边听两人交谈,一边心下嘀咕,这两人之间… 自己坐在这里甚是多余的感觉呢。这两位虽一个出身礼官、一个根植乐舞,风格却颇互补。
徐少卿掌总框架和流程节奏,多礼不拘细,偏重节奏与队列。
柳大家主细节与舞蹈动作,尤其擅长调整服饰与肢体的兼容度,对“舞裙不是画屏摆设,要经得住节拍转折,也撑得起花神的仪态风骨——动中不乱,静时不塌”这一点,极为执着。
她初步讲明自己的想法:此次设定三幕九节,首节“群芳初现”,需服饰清简灵动;中段“牡丹压春”,方能繁艳如云;末节“花王独尊”,舞者将环绕一位“花神”主舞,象征盛世。
徐长卿听后,点头道:“主舞定为‘花神’,太常已有定本,但尚未定装饰。按礼制,是牡丹冠、锦绣襦裙,沈娘子可自拟图样,但需与我方仪节章次相符。”
柳大家插嘴道:“不过有句话我先说清,主舞那几个姑娘身段都好,动作也伸展。你做衣服的时候,幅度要预留大些。上回有人加了双层蝉翼纱,一跳舞就粘在脸上,后被言官好一通之乎者也,烦不甚烦。”
众人一笑。
门外传来随从通报:“第一场彩排已至,请诸位大人移步观赏。”
沈知微起身拂衣,轻声道:“既未见舞,焉敢妄下裁缝之笔?还得烦劳二位大人带着在下一观。”
徐长卿笑而不语,执手相请。
梨园练功厅内,水袖翻飞、衣袂生风,鼓点与笛声交织。柳大家所编排的《百花朝宗》第一支舞已具雏形,诸花先让,独牡丹雍容端坐,万艳拱之,昭示盛世太平。
沈知微立于侧廊,眸色沉静。
“如何?”徐长卿凑近半步,低声问道。
沈知微略一侧目,道:“得先见柳大家指导完毕再说。服饰非独美为上,还须合舞意、载神韵。”
此时场内彩排情形愈发明朗。
当柳之韵随舞韵纵情投入、示范指导时,徐长卿背在身后的手指正随着鼓点轻叩节拍;她水袖拂过沈知微眼前,太常少卿已不着痕迹地挪了半步,恰好挡住廊外吹进的穿堂风。
"徐大人对乐舞造诣颇深。"沈知微试探道。
"家母出身范阳卢氏,最擅羯鼓。"徐长卿望着场中翩跹身影,"那时听她击鼓伴《秦王破阵乐》,总想着..."他突然自嘲一笑,"罢了,都是陈年旧事。"
沈知微也静立不语,心想,这少卿口中“听她击鼓”,到底是哪个她?
彩排完毕,柳之韵向他二人走来。因刚舞过,她面色红润,额间起来薄汗。徐长卿眼风扫到站在一旁抱披风的侍婢,见她已急急迎上去给柳之韵披上,目色又随意悠哉起来。沈知微看着这眉目之间的往来,忽觉这"天堑"之下,或许藏着不为人知的藤蔓暗自蜿蜒。
三人移步侧厅,共进便膳。席间不过数样简食,却摆得素雅得体。
柳大家笑道:“方才那一段‘春风起’是我临时改了节奏,舞者得在半拍之内腾身转轴,可惜——裙摆没配合上。”
沈知微点头:“裙摆拖拽太重,急转时会打乱下肢稳定。要不然将腰部束紧,裙身改为分片拼接,前后留足空间,旋起时才不碍动作。”
徐长卿笑着抿了一口茶,插话道:“你们两位是讲究实用,我倒得提醒一句:百花虽可舞,宫廷之礼不得忘。若衣裙飞扬得太过轻佻,落入某些大人的眼里,恐要说‘礼崩乐坏’了。”
沈知微不动声色:“自会收束边界。舞服虽不等于朝服,但也须有章有度。”
柳之韵挑挑眉,似是不太满意,但也没有办法,她忽道:“还有件事。最后一场是异域花使入朝环节,舞者将手持西域花卉入场,要不要衣服上加些丝路风?”
徐长卿此时却不待沈知微开口,又插话:“大面积不可。唐礼在前,丝路之饰当藏于细节。”
柳之韵终于忍不住道:“徐大人今日好似贵寺卿张老大人附体了呢?”
徐长卿摊手:“你莫激我,裴老大人的风格你最清楚不过,在下是管钥匙的少卿当家不做主,最后裴大人那关过不去,二位娘子都是白辛苦。”
沈知微不禁一笑,随即收敛笑意:“无妨,我心中已有几分思路。待我拟三案样式,择其一主用,二为备。”
柳大家起身道:“好。我待沈娘子巧思。”
徐长卿似不经意笑道:“在下也静待沈司衣大作,将那花王辨个清楚。”
沈知微想了想,低头啜茶,道:“百花争春,自有花王之象,识与不识,在于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