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后,长安城中最先热闹起来的是各家贵女传看的一幅《长乐长公主曲江饮宴图》。
此图本乃寿王府画师所做,时下流行活动上有画师采风,好像后世里活动中有摄影师抓拍一样。但此次这幅“饮宴图”的大放异彩,不仅仅归功于画师的功力一流,也因为很多未能参加赏花宴的人有机会一睹长公主引领时尚潮流的风采。
画中人物不过十数,花木清幽,设宴于水边,可眼尖的人一眼便看出,长公主所着之衣与旧制不同,所用丝料、袖制衣长,皆未见于过往宫装。
太常寺有人私下议论,认为此衣不合规制;尚衣局掌事一边噤声不言,另一边却有人快马加鞭,将图送入宫中。
三日后,皇帝召见沈知微。
宣政殿未设朝,内廷小黄门带她穿过三重门阙,至偏殿。
殿内只有皇帝一人,御案上摊着那幅画,旁边是一封封由上衣局呈来的礼服样稿。
见沈知微进殿,皇帝笑着道:“朕的‘尚衣直长’来了。”说罢,对正要行大礼的沈知微摆摆手,让她免礼,到自己身边来。
“你做的?衣饰不似旧制。”皇帝没抬头,指了指案几上的“饮宴图”中长公主所着衣裳。
沈知微行礼:“是。”
皇帝抬头看向沈知微,见她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是责怪还是赞许,依然镇定自若,点点头道:“崔六郎所言有理。”
沈知微闻言略莫名。
“他说你若入宫,反倒受制于条条框框,难展所长,甚至使尚衣局进退维谷。”皇帝笑着站起身,负手踱两步,“当时朕觉得他只是不想让你入宫而已,现在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崔大人目光如炬。”沈知微躬身,答得简洁。
皇帝端详沈知微片刻,笑了起来,“你既能借外坊之手动旧制,也不妨试试动一动宫制。”
沈知微抬眼。
“今年牡丹节,宫廷将设百花舞,以“百花朝宗,盛世牡丹”为主题。朕亲自监制,太常寺和梨园负责,礼服就由你主设吧。”
香烟袅袅,帘影晃动。
皇帝低声道:“尚衣局全数听你调遣,十五日内交出设计初图,二十五日内定稿。样衣于下月末前完工,不得误时。”
“民女谨遵圣命。”
皇帝语调不急不缓:“梨园主舞已定十人,皆内府选拔,技艺自不必言。余下各舞配角,包括礼宾使节等,共计一百五十二人,皆需量体定制。”
“服饰风格,既要不出礼制,又能出奇制胜——你‘锦绣斋’若真有本事,就拿这个机会做出个名声来。”
他说到此处,忽又问:“你在尚衣局,有无旧人?”
“回陛下,臣女在宫内侍中并无旧人。”沈知微答。
皇帝笑了一声:“他们不一定服你,服的是手里的权。”
语气一顿:“今起,你为监礼司衣,授六品衔,暂节制尚衣局;如有不奉调者,报内廷处置。”
沈知微当即行礼谢恩。
皇帝抬手,沈知微顺势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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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微接旨第二日,便接到了太常寺来函。宣平坊西侧的梨园旧馆前,她驻足望一眼四周景致,忽听得身后传来马蹄踏碎青石板的清脆声响。
太常寺是掌礼乐之地,凡大型节典舞仪,皆须经其奏定。此次“百花朝宗”由圣上亲自督制,太常寺不敢怠慢,专令少卿牵头,兼管歌舞程式与礼仪动作。
"沈司衣久候了。"
来人翻身下马,冬青窄袖外罩深墨云纹鹤补团衣,腰间玉带缀着琅琊徐氏独有的双螭纹佩。长安世家圈里都知晓,这位二十八岁的太常寺少卿徐长卿,是琅琊徐氏嫡支三房独子,三年前丧妻后独自抚养幼女,任凭媒人踏破门槛也不续弦。
"徐少卿。"沈知微目光掠过他袖口若隐若现的素麻里衬——那是守丧期满后仍保留的旧习,坊间传言这位年轻鳏夫书房里常年供着亡妻最爱的白山茶,端的深情人设。不过观得这位更像风流文士的少卿,笑起来桃花眼微眯,并不太像沉湎亡妻的样子呢,沈知微暗自啧啧两声。
二人方踏入梨园旧馆,便听得环佩叮咚,这便来了第二位协同者——梨园当今名号最大的总领,柳之韵,人称柳大家。
此人昔年曾为千金难求一见的歌舞伎,其当红程度近十年来无人超越,“一曲红绡不知数”不足以形容其出演时的盛况。然则,她却在巅峰之时退转为教习,如今已然一言可定梨园走向,且与太常寺、教坊、内廷三边都有往来,地位超脱。
柳大家身形依然婀娜,言辞精准,一落座便笑说:“听说沈司衣是从‘锦绣斋’起家的,那是能把皇亲国戚打扮得口服心服的手段,很是叫人期待。”
徐长卿笑答:“你莫要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回皇帝御批‘百花朝宗’,又要舞仪合典制,又要新意奇服,还要让小娘子们跳得好,穿得稳,沈娘子才是被夹在我们之间最不容易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