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身穿青绿色锦绣飞鱼服,骑白马,从来时路,往去处去,一骑飞尘而去。留下站在延平府衙门口凝望的徐阶和身后一干送他的人。
徐阶摸了摸刚刚与陆炳热烈激吻过的红唇,微垂眼帘,心中悲凉,怅惘呢喃道:“与君吻离别,何时复相见。”
馆竹还没有从徐阶和陆炳接吻的震惊中走出来。他惊的像半截木头楞楞的戳在那儿,嘴张的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他瞠目望了望神色如常的沈炼,又看了看面色平静如水的张遥和李又仙,仿佛他们对陆炳和徐阶的亲吻习以为常。
馆竹恍然如梦,盯着延平府衙门口,两尊青面獠牙的石狮,发觉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陆炳回京了。
他前脚刚走,张遥和李又仙后脚跟着收拾行李,准备前往京师。
徐阶坐在勤俭居的圆桌旁,喝着茶。
李又仙正坐在他的对面。
张遥不见踪影。
徐阶将手中的盖碗轻轻搁在桌上,起身,将勤俭居的门阖上。
天光被关起的门阻隔在室外,室内变的昏暗起来。
“徐大人,莫不是打算与奴家幽会。”李又仙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腮的嬉皮笑脸着,整个身子似柔若无骨般软塌塌的伏在桌子上。
他的目光追随着,走到他面前坐下的徐阶。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别装了。”徐阶淡漠的瞥他一眼。
“大人说的话,仙儿真的不懂呢。”李又仙放下手肘,下巴搁在桌上,软糯的声音委屈巴巴。
徐阶藏在衣袖里手握拳,干脆捶死他算了。
“你知晓白莲教吧。”他开门见山,试探的问道,打量李又仙面部细微的表情。
李又仙不可置信瞪大双眸,惊呼道:“啊?奴家不知,什么是白莲教?”
徐阶内心叹了一口气,原本也没打算直接问出什么。
“我不管你做了什么,你是谁,有何居心,不要辜负阿遥。”徐阶毫不掩饰内心的想法,袒露道。
李又仙的眸底闪过一丝微光。
“徐大人,您这是想包庇奴家吗?”
徐阶眼睛一亮,这是承认了?
“我且问你,大胡子和骚狐狸是不是你杀的?”
“徐大人原来不是与奴家幽会的,是来审问的!”李又仙语气失望。
“既然知道是审问,就乖乖回答我的问题!”徐阶被气的心塞,李又仙明显答非所问。
“嗯,仙儿有问必答,只是这答案是真是假。”李又仙眼眸一转,道“徐大人,您自己分辨吧。”
徐阶想了想,问道:“你对阿遥,是真心的吗?”
“自然!”李又仙肯定。
“你跟白莲教有关联吗?”
“没有。”
“当真?”徐阶狐疑。
“你父亲真的是赴任松江府知事,途经马头山,遇响马而亡吗?”
“是。”
“是吗?不是引诱我上山,趁机绑架我,拖延时间转移银子的?”徐阶诧异询问。
李又仙撇了撇嘴,并不回答。
“怎么不答话了?”徐阶眉梢上扬,眼神严厉。
“那我再问你……”
李又仙不耐,打断徐阶的疑问。
“大人,不用问了!”他眸色一沉,表情变的严肃起来,薄唇微抿,道:“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不会回答的。”
徐阶诧异,李又仙凝重的模样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腰背挺得笔直,端坐注视着他,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强硬起来。他竟是打算直道而行。
“大人只管放心,仙儿不是好人,但是,不会伤害好人。”他开诚布公道。
“你……”徐阶越发看不懂了。
“你更不用担心我利用阿遥。”
“呵~我如何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上一次,你不就是利用他了。”徐阶戏谑的看向他。
“大人不用担心,用不了多久。”李又仙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忧伤,转瞬即逝,他停顿一下,“我便会离开阿遥。”
徐阶不是真的想让他和张遥分开,他一怔,恍惚道:“这可是你说的。”
“不过”李又仙沉声,“大人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吧?”
得罪了谁?
徐阶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
他不以为然,如今远离朝堂,在这地方为官,除了当年的张孚敬,他还得罪了谁?
难道是,马头山银矿?
徐阶的表情由毫不在意转变为顿悟警觉,瞳孔一缩。
李又仙见他的表情,仿佛知道自己得罪了人,道:“大人不该剿匪的。先不说,大人将此处银矿上报,会给尤溪县百姓带来多大的灾难。”
“此番关闭了马头山银矿,大人得罪了宫里的孙公公,只怕宫里那位,心胸没有那么宽广。”
徐阶皱眉,端起盖碗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只当李又仙有所隐瞒,竟是连这些事情都知晓吗?
徐阶缄默不言,他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不得不这么做。且宫里的那位,应该早已知道他们发现了这处私采的银矿。
官办的采矿,听起来地方矿产资源丰富,百姓日子好过。事实恰好相反。朝廷课的定额税,是远远高于采矿所得的产量的。
“大人以为此时停了延平银矿的开采,百姓便会相安无事?”
李又仙仿佛将他看穿了,徐阶不由得心惊。
“自明初,采矿时开时停,朝廷知道了这处被私吞的,隐藏的银矿。私采的银矿变成官办,且又重税,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次重开银矿。到那时,官府再与地方势力勾结来个非法开采,尤溪县百姓将雪上加霜。”
李又仙低垂眼帘,端起盖碗,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被胁迫去当矿工的百姓,粮食自理,工具自备,采到银矿舍以微利,还不足以抵日常开销;采不到的,那便白干了,而地方势力与官府猾吏,则富的冒油。”
“那也……不能不报。”此事是压在徐阶心中的一块石头。
“损人利己的事情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不能做。当今这个世道,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和性命,大人只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为上策。”
“你是想让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徐阶气闷,不知道气自己,还是气李又仙的话。
他其实明白李又仙的意思,如今官场腐败,官官相护,贪污严重,这不是关闭银矿就能解决的事情。明朝朝堂腐朽的根基是从太.祖年间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且当今的圣上,无心治世,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关心。嘉靖最大的宏愿,即国家不出乱子。嘉靖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控制朝臣,烧丹炼汞,玩弄权术上。
“大人!”李又仙一声呼唤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您这次剿匪,便是损人不利己。尤溪县的百姓会因为课税活的更苦,而你……”
李又仙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起来一言难尽。
“您可知,宫里的孙公公,是唯一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太监。皆因他与陆千户,是从兴王府跟随皇上入宫的。陆千户与您不同,陆千户生母乃皇上乳母,孙公公知晓自己奈何不了他。
“但是!”
“徐大人,您可要当心了!”
“您断了他一条财路,他想断的,是您的命!”
徐阶惊讶的凝视李又仙。
他不是对李又仙这番言语的内容诧异。而是对这番话竟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感到讶然。
“大人,您如今只顾着与陆千户谈情说爱,殊不知人家与你,乃天渊之别。”
“你还记得自己刚被贬到延平府心中想的是什么吗?那时的大人应该还是想过,有朝一日,定会回京吧?”
“那现如今呢?”
“大人,您是怕了吗?”
“还是说,您甘于平庸,自甘堕落,打算一辈子在这小小延平府做个推官,断断家长里短,判判邻里龃龉!”
李又仙这般严厉敏锐的神情,徐阶没有见过,一时被他威慑住。
他过去的浪.荡风.骚竟都是装的吗?
他的话字字戳心。每一句都把徐阶藏在内心深处结痂的疤痕,揪出来,再用针扎,覆盖一层新的疤痕。
“李又仙!”徐阶被戳到痛处,有些恼羞成怒,他确实有些怕了。
嘉靖三年,左顺门伏门流血事件,给徐阶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至今回想,仍忍不住颤栗。
那年,他入朝为官不足一年。
当日,从内阁到翰林,六部到五寺,内阁大学士们、各部尚书以及科道言官们,九卿、翰林、给事中、御使等共二百余人的庞大队伍,齐刷刷的跪伏在左顺门前大声哭喊,呼吁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以求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直接派锦衣卫在左顺门前廷杖,左顺门外黑压压跪了一片,磕头痛哭,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直接被活活打死,身上的血肉被砸成肉酱。
鲜血,染红了铺在大殿、回廊的御窑金砖,顺着石阶,流下,蜿蜒至阶下青石板上。
这一幕幕,皆被他这个初入朝堂,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入眼中。
他表面上,冷静的接受所有的变故,其实内心深处,对着变化莫测的深宫内苑,宦海沉浮的黑暗朝堂早已有些抵触。
他看不惯朝堂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更看不惯曲意奉承的小人嘴角。那些人像一条狗一样顺承上位者,舔他们的脚,令他觉得恶心的想吐!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又对我清楚几分?”徐阶目光炯炯有怒气,他的目光锐利有锋芒,“朝事纷繁,人际复杂,时间大多消磨在作表面功夫上,倒不如做个推官,离老百姓近些,多替他们办点实事,难道我错了吗!”
“你究竟是何居心,藏匿此处,蛊惑人心,要不要我将你身上的疑点悉数跟阿遥讲上一番,凭你如何应对!”
李又仙在徐阶提到张遥的时候,眼皮微微颤了颤。
“大人不要不识好人心。我是来帮您的。大人刚至延平,张孚敬便被罢官返乡,想来在宫中也是有奥援的。”
这个还真没有。
“以大人的聪明才智,只需要明白,要想命活的久,官路走的通,有些时候的妥协是必要的,只要不违背某些根本原则,在保住底线的前提下做一些牺牲,好像,也不是不可以。那大人,有朝一日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也不是不可能的!”
“且大人,您想过没有,官越大,能替老百姓办的事越多!”
“大人,不如抛弃您之前的想法。清者自清,大人若是白莲,便将濯污泥而不染,何惧走他一遭呢?”
徐阶敛目,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轻笑戏谑道:“呵~我真是小瞧你了,只怕你拉拢错了人。”
“大人。”李又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放在桌上,两根细长的手指捻住信封一角,轻轻向前推至徐阶面前,勾唇噙笑,“大人,若有回京的想法,联系信中人即可。”
“收回去吧。”徐阶微微喘息,冷静了些,“你看错徐某了,徐某可没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大人如此刚正,不怕死的快吗?况且,仙儿有恩必还呢。”
李又仙整个身子骨又软了下去,庄重的表情变的轻浮起来,“当日马头山,不过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李又仙眼神微动,“那日大人护在仙儿身前,以致被壮汉强吻,仙儿对大人,可是感激的很。”
“李又仙!”徐阶瞥见李又仙用调侃的神色,提及他在剿匪那日的遭遇,胸腔生出一团怒火,低吼出声。
门“哐当——”地一声被用力的推开,天光涌进来,重新倾泻整个房间。
徐阶眼疾手快,不动声色的将信压在宽袖下,塞进袖中。
张遥大步跨进来。
他穿着粗布麻衣,草鞋。麻衣上泥斑点点,草鞋上的泥土尚未干涸。
张遥打量了眼房间里古怪的气氛,他把手中的布袋放在桌上,端起一杯茶水痛饮。饮毕,打量了眼神色异常的二人,不由得好奇了起来,“两人说什么悄悄话,把门掩的那么严实?”
“你这是,去农忙了吗?”徐阶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上次记得我给你的那截香料吗?马头山上的!”张遥兴致冲冲,指了指桌上的灰色布袋,“你看看,这是什么?”
徐阶打开布袋,里面躺着密密麻麻明黄香料,每一截都有拇指长短,上面沾着新土。
张遥在马头山挖出了许多那老道卖的香料,兴奋的准备去京城发展。
“这个送你!”张遥将那袋香料扔进徐阶的怀里。
徐阶掏出一截香料,摸了摸,不可置信这香竟真的是从马头山上来的,还是从土里挖出来的。
他疑惑,却也想不出谁会在这香料上动什么手脚,但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且不说当日那疯老道的来历不明,后来他着人去找,周围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他叹息劝阻:“阿遥,京师从商没有那么简单,能在皇城脚下从商的,很多都是有背景的。况且,你现在应当囊中羞涩,住的地方,也是靠我接济的。去了京师,连住客栈的银子都没有吧?”
张遥进了里屋,换了身鲜衣行头出来,“仙儿说,他有些积蓄。”
“这香实在稀有。”他走到桌旁坐下,摸了摸桌上的布袋,若有所思,“且民之情,贵所不足,贱所有余。物以稀为贵,没听过吗?”
徐阶讶然,今日的李又仙与张遥着实让他大吃一惊,“平日里,让你读《论语》,便是要你的命。如今,竟知晓民之情,贵所不足,贱所有余了?”
“嗯”张遥摸了摸鼻子,羞愧道:“我打算经商,肯定要下点功夫,读了些《士商类要》类书籍。”
“方才你说京城背景繁杂,不容易立足。但是换个角度想,京城背景复杂,恰恰容易立足。”
徐阶看了看李又仙,又瞧了瞧张遥,都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而他们俩,日日在隔壁‘交.媾’,半晌不见,再会,才真叫人另眼相待。
“你没用过这个吧?”张遥指了指桌上的香料。
徐阶确实没用过。
“那你是不知道这香的厉害,能直叫人活活发癫,晕死过去!”
徐阶突然就好奇了。
他想着要不要下次见到陆炳试一试。未开荤前,旁人怎么讲,他都没有感觉。开过荤后,才知道这股食髓知味,甘之如饴的诱惑多么难耐。
“有句话不是叫‘富贵险中求’?京中达官贵人良多,只要我与这些达官贵人来往密切,不但能抬高我的身价,还能带来很多做生意的好机会。而且,这香料,我敢保证,京中显贵将视若珍宝。”
“这香,便是打开我在京城经商的入口。”张遥的眼睛闪闪发亮,深透有神,里面含着一种热烈的光。
徐阶见他有主意了,且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拦,轻声“嗯”了一声。
延平府少了三人,变的冷清起来。
府衙被落日残霞笼罩,轻烟袅袅。
清秋时节近,暮蝉藏疏林。
孙盛闵深知嘉靖皇帝的性子,在皇上面前多次提起张孚敬。再加上少了张孚敬,朝中没了钳制夏言的大臣,不多久,张孚敬便再次入朝为官,证实徐阶之前的推测。皇上赐他官复原职,一夕之间,死灰复燃,加封为少傅兼太子太傅。
张孚敬卷土重来,一时比之前风头更盛。
武英殿东西遥对,有处文华殿,宫殿屋顶绿色琉璃流光溢彩,嘉靖偶尔逗留此处办公。
张孚敬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自己当日的糊涂,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去诬陷夏言。
瘦小趴伏的背脊,老态龙钟,数月不见的张孚敬,身子骨看起来越发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