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生凉之际,一行人早已兀自歇下,唯有江鹤眠仍旧倚坐窗前,衔一杯盏空对着婥婥月华黯然酌饮。
未多时,凉风渐起,刮得他双目似遭银光白刃剜刺般生疼。
堪堪垂眸凝向仍自泛着清浅水色的盏面,但见粼光漾漾间,昔时景象渐次交织其上。
粼光随着记忆的更迭始历了四时飞霜舞雪的神山、将将入世时的哀惶、遍寻那人不见的灼思以及......某日茶馆中闻听的史事。
约莫是他初初隐入红尘不过月余之际,在寻人摹像、陈词接次受阻后,江鹤眠怀着百绪迭伏的心神随着人潮涌动一道攘入了长街拐角处的茶馆。
馆中内置早已淡褪于心,江鹤眠唯得忆起堂木拍案之后,说书先生背侧屏风所隔处骤然传来清扬荡婉的笛声,不过几息便摄住了他的心魄。
伴着渐次低靡的笛音,先生始自论起水神共工的前尘往事:“昔者,共工与颛顼争夺天帝之位,为伐共工,颛顼令遣其麾下大将——火神祝融,领兵五番征战东海之滨,悉败。祝融归而恼,亲擒其子引其入阵以玄火焚煅其神魂。因着负伤在先,又逢主力隔困,共工终败而怒触不周神山,致使天柱倾塌,四海生乱。”
言至此,台下一青衫书生立时将手中折扇挥拢尔后扬臂阻断道:“非也,非也,净是胡诌。古籍有言,此番大战实为水神共工嫉恨凡尘间人大相供奉、颂赞火神,令其越过己身一事,怒而携东海水族征伐昆仑所致。”
先生听罢捋须垂首而笑:“吾今所言或可视作茶余笑谈,汝之所论古籍又何以为真?”
“荒唐,传世古籍自为圣贤所作,何来杜撰一说!” 书生乍闻此询登时恼得面赤眉拧。
“汝自傲饱读圣贤之书,却不知书中所言非皆属实,汝之所信亦非悉为正道。恰吾与汝二人今次有缘聚于此,且听吾一言,苟非亲证亲践之言,虽闻之有理却不可奉为圭臬。”
“庸惑之辈何敢妄论圣贤!” 书生忿罢拂袖而去。
忆境至此戛然而止,就着外间敞落了不知几许的月色,江鹤眠骤然回过神来。
茶馆中说书先生所言、书生同沈清遥所提古籍之论、那日幻境所见之象,究竟何为真何为假?
那位两度入他幻象、袖缘纹着瓣瓣水莲、可令天下万水之源的神明,究竟有着何样不为现世所知的过往?
现下迷云纷扰遮人眼,朱雀同神族一事尚未曾明朗,他同水神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又始自扑朔,脚下所踏之路亦不知延向何方境地......
将盏中所盛一饮而尽,江鹤眠再度望向中天悬月。
却只不过多时,夜风再度习来,无垠幕色间,有客乘风而至。
仍是一顶玉冠簪发、一缈白纱覆面、一袭绛袍披身,来者俨然是那日试炼中同他交过手的神族。
“你是那日邀仙楼中赠鳞之人。” 悄自辨晰着来者身上的朱雀神火气息,江鹤眠断言道。
“果真瞒不过汝。” 来者不甚在意般轻笑道。
“那日一别,我始自不明,你之所图,究竟为何?” 江鹤眠眸光一凛,微微侧首隔着白纱望进他的双瞳。
来者却未接此语,只一如那日般肃声相劝道:“现今繁事临首,汝自当独善其身,莫要再卷入他人的因果才是。”
“我此番实乃初遭入世,谈何莫再?” 知他定晓悉几许前尘之事,江鹤眠直言探询道。
来者闻之了然一笑,却话锋陡转,不再相劝:“汝若不愿就此却步,亦能担得起违逆天道之果,吾今便于此敬恭厚祝,唯盼汝所愿皆得、所行皆顺。”
言罢,来者原图再度乘风而去,却不防江鹤眠疾疾出言唤住了他:“那日赠鳞之际,与与体内所蕴之火,你可曾觉察?”
“离火之精。”
“这便是你赠鳞的因由?”
“然。”
“既亦存了相助之意,可否为其化去此火?”
“此事同吾自不相干,吾不愿由此涉入他者因果,只得止步于此。” 言罢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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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将将卯时,一行人犹自耽于梦中未曾出眠,便逐次被院外喧嚷烦嚣之音扰醒。
原就未有歇好的江鹤眠闻此率先起身披衣梳洗了一番便敞门出至院中,迎目便见往来农人不绝,悉皆高声唤着昨夜间治得一席佳肴的婶娘。
“发生何事了?” 匆匆行至外间阻下一经此而过的稚童,江鹤眠蹲俯下身轻询道。
“婶娘......婶娘不见了。” 那稚童将将驻步,犹自促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