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方明之际,三人便起身朝着那老妪家中行去。
因着村中青壮劳力悉皆服了徭役,故而除却田间坑洼不平的凸埂外,此处竟寻不出一条便于行走的路来。
望着脚边贫弱萎顿的庄稼,望着尽处低矮破败的农居,征伐所带来的苦痛再度袭上容与同容鸢的心头。
仍是那方凋敝的院落,那垂坠着挂挂红椒的门头,那初升的朝晖,那永生处于暗夜中的魂灵......
“晨间露重风凉,添件衣罢。” 瞧着老妪身上那件浆洗到褪却了原本的样色,衣襟、袖缘、腰腹间磨破了许多处的菲薄短衫,容与不由出声道。
“心魂将灭之人,何惧肉身寒凉......”
容与听罢静默了片刻,尔后提步欲往屋内去斟盏茶来与她。
将将入内行了不过三两步便闻得疾疾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心头无端浮起几许不安。
倾尽注壶也不过汲得小半盏茶来,容与执着茶盏回至老妪身侧奉与她。
老妪并未接过,在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中,只一味睁开那双耷拉着厚重眼皮、老迈、浑浊的眼望向越过土坡嘚嘚行来的骏马。
“昨日在此地带走的那孩子可是汝家中人?” 所隔尚远,马上那兵士便扬声朝着此间询道。
孩子......
老妪闻言怔愣片刻,尔后旋即起身疾步向着院门而去。
“是,是,是,是我的孙儿,他......”
一语未尽,那兵士便凛声截断了话语:“他年幼力微,昨夜采石间叫那等身高的一方巨石给压死了。因着尸身碎的厉害,那巨石掀开后他周身皮肉有多处粘连其上,故此便就地掩了。大人念他尚且年幼,天不亮便派我动身前来知会一声。”
言罢,那人旋即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循着来路归去。
三人闻毕悉皆不忍,艰涩地转首朝着老妪望去。
抬手攥紧容与朝她伸来欲要扶住她肩身的手,老妪不住地颤着双唇,磕碰间却又吐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那嘎涩、僵顿中透出沉沉死气的嗓音方响起:“姑娘,方才那人可是前来知会此番大战告捷,我的夫君、儿子、儿媳、孙儿都要回来了,对吗?”
老妪一面说着一面转首去寻容与的眼睛。
望着那样一双老者的眼此刻竟陡然流散出孩童般稚气、雀奋的神色,容与暗觉有异。
下一瞬,果见她灼心至极,喉间喷涌而出的血花恍住了三人的视线、掩住了红椒的鲜色,吐尽了王国的兴哀。
尚不及去村中寻个识懂医理的大夫来瞧瞧,老妪便径自没了气息。
闻讯赶来的村人帮衬着将她殓入一副不甚像样的薄棺中,这凄苦的一生便算是走到了尽处。
直待暮色沉沉而至,三人皆未有收到江鹤眠传来的任何消息,怕是山中也起了异动。
本应满堂儿孙绕灵送哭的年岁,却因着生于不定之世,孑然独去。因着于心不忍,三人便议定暂于此间为她守上一夜,待明日再入山一探。
不料子时方至,外间便阴风四起。
不多时,屋檐上传来接续不断的伐木之音,一声起一声落,闻得人心焦惶。
“这是什么声音......” 容鸢骇然询道。
“猾褢。” 容与接言。
“是那妖兽!” 望着眼前停着的尸身,闻着一声高过一声的伐木之音,容鸢不由瑟缩起颈项,尔后紧紧环抱住身侧容与的臂膊。
“此时前来,怕是要生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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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妖兽猾褢原是在采石山中栖居着,今日骤然嗅到磅礴怨气冲天而起,便循着气息而来。
闻着檐上声声不绝的啼音,容与忖罢便自袖中取出那方木盒,尔后携着二人一道出了屋门背转过身步步退行着来至院中。
甫一失却了屋檐的蔽遮,便见无垠暗色间,昨夜江鹤眠口中那通体生着猪鬃的妖兽赫然眨着一对碧瞳蹲坐在顶上。
乍见生人自屋内行出,猾褢旋即止住了口中之音,兀自起身间吐出了一缕浊息,却不想浊息一经散开便立时交汇着飘向棺内。
“不好!”
容与话音方落,便见本就不甚薄寒的木棺登时自内里四碎而开,老妪的尸身在一地木屑中静立着,睁着一双被怨气浸透的墨色双瞳望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