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的茶具被撞得叮叮当当滚落在地,孟子煊手撑着几案,好容易才挣扎着站稳身形,扭头便对上了鬼医怒气冲冲的一张脸。
孟子煊率先自省,“李叔叔,侄儿知道错了,您且莫忙着责备我,我这会儿乏力得很,您若是有什么好药,先给我吃一颗。”
鬼医那张常年冷情厌世的脸上,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关怀的神色。他看着这位故人之子,颇感到了一种身为长辈的无力与无奈。他以前曾听枞崖太子谈起这位青丘太子,说他虽则是白帝独子,深受器重,然而白帝并不十分娇养他,倒是挨打受训成了家常便饭。昔时,自己还曾为这位有过一些交谊的青丘太子鸣不平,不过现在看来,他这样倔强的性情,白帝打他,似乎也并非全然没有道理。
总归,明知不可妄动灵力,他还要在演武场上显出原形,这一点就着实令人气愤。鬼医想起自己在城外的青鸾山上,望见天上那只奔来窜去的白狐时,心内是何等愠怒与惶恐。倘若自己本领再大一些,真恨不得将他从天上揪下来,问问他到底懂不懂得爱惜自己的性命。
可是,眼下,这小子就在自己的跟前,眉宇间和他的母亲那么相似,一样的看似温顺,实则不屈得很。你就算和他讲再多的道理,也半点动摇不了他心中的决定。鬼医忽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叹出了极其无奈的况味,那些责备的话,因知说了也无用,索性不说了,只是以沙哑的声音告诫他,“药也不能浑吃,须知是药三分毒。你方才吃的那一颗逍遥外物丹,虽有止疼的奇效,却也颇能令人乏困。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吧,你先好好睡上一觉,养足了力气,再去向你的小娘子圆你的谎。”
孟子煊听了,展颜一笑,脸色虽则惨白,然而那一双眼睛却仍有着年轻人的俏皮与活力,他很是厚脸皮地道:“那便只好劳烦叔叔多费些心,早日医好侄儿,这样,侄儿便也不必再去费尽心思地圆谎了。我的那位娘子,其实聪慧得很,若是叔叔再不肯来,只怕侄儿迟早会被她看出破绽。”
鬼医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你今日故意现身,便是为了逼我出来医你。”
孟子煊笑道:“那倒也不是,这句话不如反过来讲,倘若不是已经知道了叔叔就在附近,侄儿也不敢冒然显出真身。”
鬼医眼睛望天,似乎对自己这样被人算计甚为不满,“倘若我不肯出来呢?你便预备将自个儿活活疼死?”
孟子煊表现得极有信心,“叔叔不会的,叔叔宅心仁厚,定然不会眼看着侄儿遭罪,自己却袖手旁观。”
说来也是可笑,他鬼医的名声是怎么来的,这位后生小子大约是不记得了,竟还说他宅心仁厚,岂不可笑么?然而有一点他说得对,自己的确是无法对华棠的独子坐视不理。
“你啊”,鬼医又是长叹一口气,“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该为你的母亲,好好爱惜自己。”
孟子煊听他谈及自己的母亲,很是沉默了一会,这才缓缓地道:“李叔叔,你本可独善其身,却因我之故,卷进了这场与心魔为敌的斗争当中。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很是对你不起,不知道母亲灵而有知,会不会责怪侄儿肆意妄为?”
鬼医的眼光也有些黯淡了,他将手撑在自己的额际,指甲深深地嵌进半白半灰的头发里。仿佛是要把那狂泻而出的痛苦记忆,重又摁回记忆的深处。半晌,他才道:“你母亲不会怪你,相反,她定会感到欣慰。是她的儿子,将一个误入歧途半辈子的人,重又拉回了正道。”
话说到这儿,似乎已经没有了再往深处探讨的必要,孟子煊谨遵教诲,决定还是先回榻上睡上一觉为宜。那逍遥外物丹的后劲果然极猛,这才过了多久,他便已觉得眼帘沉重,连面前摆放的那一只白瓷盘,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他缓缓朝榻旁走去,可惜脚下沉重得很,挪动起来似负载千钧。鬼医见他脚步凌乱,走得左摇右晃,心内到底不忍,于是上前扶住了他,搀着他慢慢腾挪到了榻上。
孟子煊躺下了,迷朦的一双眼睛望向鬼医,十分真诚地道:“多谢叔叔。”
鬼医没有说话,然而眼睛中的慈爱做不得假。他是华棠的儿子,说句托大的话,其实他早已把他视作自己的儿子一般了。
与心魔为敌,便是要违背母亲的遗命,这其实并不容易。然后,在走出那狭长又阴暗潮湿的地道之后,鬼医便已经想得明明白白的了。他的人生,不该只是为了母亲的遗命而活,过去,他替心魔重铸肉身,已然造成了严重的恶果。现在,他要做回李朗中,尽量地去弥补鬼医所犯的过错。
孟子煊这一觉睡得太沉,以至于他醒来时,已经到了翌日清晨。昨日与小月的约定,显然已成了一纸空谈,他猛力敲了敲自己尚未清醒的脑袋,扬声唤了一声“程副将”。
程副将端着热水走进来,绞了热热的面巾给他净脸。
孟子煊将面巾整个捂在自己的脸上,氤氲的热气使他的头疼减轻了不少。待他再度放下双手时,那一张俊秀至极的脸便重又露了出来。因之刚刚被热气蒸过,他的皮肤微微泛红,简直灿若朝霞。程副将看得有些痴了,他虽是个粗人,但是真正美的事物,即便是个粗人,也会懂得欣赏的。
“你在发什么呆?”孟子煊将面巾丢回他手上,“我问你,圣君昨日可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