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矜有事找师尊,来到栖云殿门口,就见离门槛半丈,冰冷的地上正跪着个人。他背挺得笔直,身影清瘦,上天界的道袍穿在他身上,过宽也过大,或者说,根本不适合。因为这个人太瘦了。脖颈以上,他整个脑袋都包裹着雪白的绷带,肿得很高,不见五官,有些地方都渗出了血,看上去令人揪心。
不过陆矜只是轻描淡写瞅了一眼,一步跨过少年身侧。不知为何,又转了回来,抱着双臂,居高临下打量片刻,俯身凑到少年耳边,低声道:“师弟,你想见师尊?是想告状么?”
少年动也不动,闻言,头也不抬,露出来的眼睛冰冷彻骨,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是。”
竟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陆矜被他的坦诚惊到,怔住了,想到此处是师尊住所,踹出去的脚勉强收回。不一会儿,他恢复正常,不以为然地摇头:“天真。你以为师尊会听你的?就算听了,会帮你做主?师兄好言奉劝你一句,莫要自取其辱,免得伤心。”
少年语气依旧,不带感情,也没有恨意,应该说七情六欲都没有,就只是平平淡淡回应:“总要试一试。以前我没试过,是我懦弱无能。这次,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就这一次。”
他像是说给陆矜听,又不是,仿佛自言自语,虽然冷漠,但音色清润,极为动听。若是只听声音,不去看他,定然认为是个俊郎儒雅的少年郎。陆矜却觉得他是个疯子,不想管他,拍拍手:“随便你。反正到时候失望的又不是我。那你慢慢跪着吧。对了,需不需要师兄我帮你通报一声?”
少年没说话。
陆矜眼神刻薄地看了看他,抬头挺胸,径直入内。
他们的师尊寤寐仙君正在殿内打坐。陆矜将要禀告的事情说完,正打算恭恭敬敬退下。寤寐仙君叫住了他,未睁眼,双手落在盘着的膝盖,大殿两边悬浮着一长串长明灯,点点滴滴,浮浮沉沉,火光闪烁,照得内部如同白昼。
寤寐仙君道:“矜儿,你是不是闯祸了?”
陆矜一愣,大惊失色,很快镇定,随即躬身道:“师尊明鉴,弟子没有。”
寤寐仙君依旧没有睁眼,醇厚的声音回荡大殿,缓缓道:“你老实说。”
声音不大,也听不出喜怒,原本陆矜还想油腔滑调支支吾吾敷衍几句,这下却不敢了,只得垂下头,咬着牙,掐头去尾,诉说来龙去脉,当然,都是经过他润色过后,觉得没什么不妥的事情经过,说道:“弟子们一行人去往蘩茂洞穴历练,遇到了幽灵骷髅,无衣他修为不够,不小心中了毒箭。当时弟子也吓坏了,没有立即帮他处理毒患,时间拖得久了导致无衣他……面容溃烂了。是弟子能力不行,没能保护好师弟,还请师尊责罚。”
说着,跪倒在地。听上去是发自内心真诚请罪,实则心底暗自嘀咕:“好你个师无衣,给我等着,下次不搞死你,我陆矜枉为玉倾观大弟子。”
非但毫无悔意,简直很想变本加厉,以后继续往死里欺负他们的小师弟。
凝芜和宗神秀玉立旁边,将陆矜神态都默默看在眼里。凝芜嘴角抽了两下,心想:“这小子言行不一,岂止死不足惜,简直死有余辜。我要是无衣,就不止是剥皮那么简单了。”
原以为陆矜等人是惨遭毒手,没想到根本就是自己作死,得罪了师无衣,才导致那样的后果。简称自作孽不可活。凝芜觉得,很多事,不能容忍,也不能将就,很多人,更是不能惯着,你忍气吞声,换来的会是无穷无尽的折磨,他人快意恩仇,痛苦的只有自己。因为那些恃强凌弱之人,不会因为你的退让包容而有所收敛,更不会因为你的宽宏大量而悔过自新。他们只会越来越过分,对你越来越恶劣。
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掐断源头,最好是比作恶者更凶狠,让他们害怕自己,走路碰到都吓得屁滚尿流那种,如此方能杜绝。
但前期,在上天界的师无衣就是个人畜无害,软弱无力的纯良少年。也难怪会受陆矜等人欺负。这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半天都折腾不出一句话的怂包,他们的师尊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隐隐纵容,滋长了这种风气,谁能忍住?要么就没开始,要么,一发不可收拾。可能很多人起先只是觉得好玩,随波逐流,到后来都没发现,自己已经变了,无形之中习惯了,变得面目全非。
难评。
沉默良久,寤寐仙君叹气,似是责备,又似无奈。没等他开口,陆矜贼眉鼠眼抬头道:“师尊,方才弟子进来时,看见无衣师弟跪在门口,弟子听见他好像在自言自语说想回中天界,上天界不是他该呆的地方,他想离开。”
这是谎话,妥妥的信口开河。
然而,在听闻他一番说辞后,原本准备惩罚他的寤寐仙君突然睁开眼,目光犀利,死死盯向他,声音冷峻道:“你说什么?!”
不知怎的,他被激怒了,压着火气,沉声道:“你让他滚进来!”
“滚”字深得陆矜心,又一次挑拨成功,嘴角上扬,但是克制着,没有表现出来,躬身道:“是。”
没过多久,师无衣走了进来。
仔细看去,此时的师无衣应该才十几岁,身子骨十分瘦弱,具体看不出多大。他步行缓慢,似是腿上也有伤,摇摇晃晃走近,绷带后面一双漆黑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里面光线不足,竟有些暗淡,视线渺茫,随着他跪下而垂落,一言不发。
陆矜识相告退。
寤寐仙君劈头盖脸就道:“你还想回去?”
凝芜能感受到,他是真的生气了。寤寐仙君此人,性格古板单一,认知也有限,总是喜欢掌握他人,不允许别人忤逆他。上天界自与凡人世界划清界限,就再没有半仙离开过上天界。直到多年以后,寤寐仙君的女儿师相遥,眼见人间疾苦,于心不忍,遂背叛了父亲意愿,一意孤行,主动堕仙。当时寤寐仙君几乎不曾气死,大发雷霆。后来师相遥身死道消,他都不管不问,好像真的与之断绝了父女关系。直到很久以后,他出现在鄀城,找到凝芜,询问女儿尸骨埋葬地。将之带回来上天界,重新安葬,连带着长诀的骸骨一起。
师无衣不是不清楚对方脾气,但他还是坚持己见,虽未承认,但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寤寐仙君见状,气得两绺白胡飞扬,瞪大眼睛,恨铁不成钢道:“你……竖子!冥顽不灵!”
像是觉得眼前之人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无药可救。对“离开上天界”这几个字尤其敏感,恨之入骨。额头青筋暴起,强自忍耐。
师无衣慢慢抬头,直视他目光,不卑不亢道:“师尊。”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呼唤寤寐仙君,盘腿坐着的仙君愣住了。师无衣从来到上天界就闷闷不乐,很少开口说话,与门中弟子关系也不好,总是独来独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