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庆十二年,梁淑容后宫失宠,闭门思过。适逢中秋,楼悠舟随顺庆公主入宫,赴团圆宴。
玳筵之上,珠翠照樽罍,烛影摇红金殿暖,丝弦拨翠玉壶凉,帝座雍容,欢声絮语悠长。年仅七岁的小世子却仍觉苦闷,趁身旁的宫女一个不留神,如一尾灵动的鱼儿,溜了出去。
一时间,周围传来慌乱的呼喊:“小世子呢?不见了!”“陛下恕罪,娘娘恕罪……”“怎会如此!快去找!”
对于年幼的楼悠舟而言,皇宫实在太大了。
小世子对自己闯出的祸事没有丝毫愧疚,只是一路撒欢逃窜,脸蛋因为好奇和兴奋涨得通红。
他闯入的地方是后花园,天又昏,九曲回廊、假山石涧,移步换景。如此复杂的布局,宫中新人进去,一晃神都会迷路,更遑论一个半大的孩子。
小世子不愧是顺庆所出,胆子忒大,一路摸黑前行,身后宫人们焦急的呼喊声、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七拐八绕,不知多时,踏入了一处僻静之地。
楼悠舟脚步放慢,仰起脖子好奇地打量四周,突然听见小径上传来人声,小悠舟闪身扎到密叶后。
两个宫女提着一盏灯笼,沿着路径缓缓走来,只听其中一个悄声说:“姐姐,我们真就不管小皇子了?这擅离职守,若是娘娘知晓……恐怕是要吃挂落的。”
另一个打断他,“何曾亏待了他?是小皇子执意要跪在前殿,我们姐妹俩劝了多时也不济事。况且膳房留了咱们的团圆饭,你莫不是想一直守在那儿?”
她还是有些踟蹰,“六殿下毕竟是……”
另一个宫女凑近,压低嗓音说:“我们这位娘娘冲撞的可是贵妃!贵妃在宫中势大,又得盛宠,向来容不得别人忤逆,娘娘触了她的霉头,连带着六殿下也不讨喜……”
这些听来的话,小世子就算听到七分也领悟不到半寸,只顾着两个宫女远去,继而往没人的地方跑,四周是愈发幽僻。
小世子毕竟是孩子心性,兴许是跑累了,逐渐就觉得不好玩儿了。正要原路返回,一个转身,却瞧见宫舍前:
银盘压重桂,萧疏叶影中。
一个月牙白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跪趴在台阶上。
像是睡着了。
小悠舟跟随公主进宫多次,还是头一回碰见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满心欢喜,想过去结交新朋友。
但是母亲曾说过,朋友之间要有来有回。既然是自己先发现了他,自然要先做表率。
小悠舟摸遍全身上下,只在怀里找到宴会上因太好吃、被他偷偷藏起来的桃花酥。
有总比没有好。
他的的胸膛鼓动,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了些,桃花酥有些许碎屑掉落,但此时的小世子全然顾不上,快步上前。
“哎,你……”
他刚开口,那个身影像是听到了动静,微微动了动。
就在此时,顺庆公主赶到。
晏芳尘伸手,轻轻松松将这皮孩子捞了起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孩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然后将小悠舟按进怀里,还顺手,不轻不重地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真是,吓死为娘了!”
晏芳尘翻脸比翻书还快,眨眼间作出怒目状,板起脸来教训:“太不听话了!果然还是得给你找些事做,学点傍身的技艺,好把你这成日上蹿下跳的精力都消耗掉!”她也不管那个年纪的楼悠舟究竟听不听得懂。
小悠舟心心念念自己还没跟新朋友说上话,想要挣扎,奈何还太小,完全不是顺庆的对手,被按得死死的。
“朋,朋友……”他只能徒劳地吐出几个零星的字节,还被正唇枪舌剑输出的母亲忽视了。
楼悠舟被母亲抱着渐行渐远,在最后一眼回望时,他看见台阶处,那个月白色的孩子抬头望过来,眼睛懵懂、透亮。
梦醒了,往事灰飞。
楼悠舟青丝披散,案头铜漏滴答。弦月从雾霭中挣出半张脸,将清冷的光辉洒在床头。
楼悠舟捻了一下手指,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年未送出的桃花酥的碎屑。
两日后,皇帝颁布诏令:嘉宁王年方弱冠,然幼承庭训,熟谙韬略,仁心善佑,自请镇抚嘉陵三郡,以靖边患。朕嘉其忠勇,特改封为宁王,仍秩亲王,食邑增五千户,赐九旒冕服、玄钺金节,暂领延西节度使印。着即赴任,巡边安民,筑城屯田,退胡虏以安边疆。
李文怀人在家中坐,忽闻此讯,顾不得卫蕖拿着擀面杖在身后撵他,跌进马车,车夫扬鞭策马,匆匆赶去西城门。
“停!”
李文怀踉跄着下车,抓住个巡城士兵的腰带,“嘉宁王……不,不是,宁王呢?已经走了?!”
士兵被他扯得一个趔趄,腰间横刀呛啷出鞘,他握住刀柄,逼对方后退。
“这位公子,宁王殿下卯时城门方启就已出关。”他指着城墙上斑驳的日晷,“此刻应该已经到曲水桥了。”
李文怀望着城外捶胸顿足,喃喃道:“怎就这样突然,现都要上战场了?”
他收回视线,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只见个鬓发斑白的老仆,在两个年轻仆从相挟下,跌跌撞撞跑来,口中还嚷着“世子殿下”。
李文怀定睛一看,这不是南业侯府的那个老管家么?
“您怎么在这儿?世子呢?”
老管家剧烈喘息,他身边的小仆从代为转述:“李二公子,世子殿下不见了!他带着阿才昨日便离开了侯府!哎,这是在世子屋里找到的字条。”
李文怀抢过去看,上面笔走龙蛇,写道:随六殿下出关,不告而别,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