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厢房门前站定,曲起食指,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屋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传出来。玉奴凝眸,思索片刻,干脆地将门拉开。迅速环视一圈,没有人。
玉奴又将目光投向屋外,见回廊上也没有任何人来往,将门合上。她把食笼放在桌案上,走到墙边。那里靠墙摆放着一方书柜,书柜顶上摆着一支烛台,她伸手转动烛台的底座。
只听见两道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下一刻,书柜悄无声息地往一侧划过去,另一个封闭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玉奴见地上横着一个身影,轻呼一声,抢步上前,“主人!”
晏临溪闻声转过头,浓墨一般的眸子望向来人。玉奴堪堪停在他身前,要是再晚一步,她就快扑到对方身上了。
玉奴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主人,今日的药送来了。”
晏临溪仰躺在地上没有动。此刻,他眼前视线模糊,刚刚看玉奴的那一眼,不过是出于防范的本能反应,而且也只能做到如此。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以至于现在完全不想动,甚至连呼吸都是浅的。
晏临溪怔怔望着屋顶的横木,脑子里一片混乱。有时是巍峨殿宇,有时是孔雀洲的夜色生平,有时又是飘雪的边塞。每一张他曾见过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在眼前一晃而过,他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最后,画面总是定格在楼悠舟身上,怎么也挥之不去。
前世启南山围猎时,楼悠舟同他告别的场景再次重现,“请君勿念……请君勿念……请君勿念……”鬼咒一样不断在耳边回响。
啊,也有可能是梦……是梦吧?
前世今生,皆为虚妄,不过都是他做的一场梦,对吧?
晏临溪的嘴角被缓缓牵起,笑得痴傻。
玉奴见状,知道他这是郁症复发。
她退出暗室,将汤药端了进去,轻声道一句:“得罪。”便伸手掐住晏临溪的下颚,将药灌进他口中。
晏临溪虽然神志不清,但是潜意识里并不希望自己一直处于这种混沌状态,很配合地将药咽了下去,其间只呛了一次。
大约一炷香过后,汤药起效。
晏临溪侧身,慢慢将自己蜷起来,像一只幼弱的蛹,定了定神,这才起身。
玉奴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这是折算四成流水后购置的军备数量,还有往来车队的用度,请主人过目。”
晏临溪陷在座位的软垫里,接过账册,神色恹恹地看了起来,因为精神还不大好,所以看得格外慢。
世人皆知孔雀洲旧主是西南哪位赫赫有名的富商,却不知孔雀洲新主乃是生在宫城中的六殿下、而今的“溪月”公子。
在晏临溪愈加混乱的前世记忆里,隐约记得,孔雀洲在明安年间就已荒废、往昔荣华不再。究其缘由,便要追述到十多年以前。
西南之地有金矿脉横穿而过,早年间的西南人因此发家,旧主便是其中之一。然而随着金矿开采,因坍塌掩埋发生的命案不断,十多年前,旧主所有的金矿洞也发生了坍塌,死了近百人,亡者家属中懂门道的一看,便知这是急于求成,矿洞都没有加固支撑就继续开采,人命官司自然落在了富商头上,可富商嗅到了事发的苗头,提早打点好地方官员。
西南苦蛮之地,逾京城万万里,山高路远,几十条人命就这样被死死按在大山里。
直到晏临溪登基。浦陵更换知府,重查旧案,才让这起沉淀了十几年的命案水落石出,让寒彻的尸骨重见天日。
晏临溪借此威胁,让这位西南富商将孔雀洲转手给自己,跟他说自己都得知了此事,何况京都众人,劝他趁早跑路。但晏临溪何其阴险,也没给他留后路。
孔雀洲得手后,派死侍抹除了旧主在京都生活的所有痕迹,佯从浦陵派来京都的官吏翌日便跪在了刑部大门的台阶前。算算日子,朝廷委派去地方调查的官员,应该已经在写结案文书,准备回京复命了。
屋里很安静,玉奴静静地立在案边等候差遣,晏临溪终于看完,点点头,“就这么办。”遂让她离开。
屋门被合上,晏临溪将账目随意扔在暗室角落堆叠的书册上。
这半年里,他虽然过得浑浑噩噩,却也不算一事无成。
前世今生颠倒虚幻让他近乎痴狂,尤其今岁夏初与父皇在寝殿的谈话,有一个瞬间,晏临溪觉得所有事情都脱离了掌控,只让他头晕目眩。
每当他想在外人面前提及前世种种,一道黑色虚影就会浮现,落在每一个他珍视的人身后,作出嘘声的手势,隐隐威胁,“不可说……不可说……”
他越来越分不清了。
终于,在某个寒风吹彻的冬夜,积郁成疾。
郁症来的时候气势汹汹,不知道在哪一刻,晏临溪只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山峦在崩塌,水流在倾覆,一个人或死或活还有什么所谓?
可每当他要沉到谷底的前一瞬间,总有人在上头拉住他,那个人让他活下去,跟他说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死也得死得其所。
晏临溪抬头看,那是他自己。
既然晏临溪打定主意要留在京都,最让他不放心的当属边塞战情,如果真如前世所见,乙宛与大虞终有一战,他不在嘉陵,一定要有人能及时出兵援助边疆。
孔雀洲每日流水的四成,都会被兑换成盔甲锐器,定时被运往边疆。即便乙宛再度来战,边塞亦有应对之力。前世,他为嘉陵王时,嘉陵知府俞程还算可托付之人,另外还有散落嘉陵的他的旧部,都被他暗中调遣着。
在这半年时间里,一张横跨京都、嘉陵和边塞的巨网缓缓铺开,到如今初具雏形。
晏临溪夺下孔雀主一位,本身就是在赌,他要赌那些他还抓得住的东西。
孔雀洲经过整顿,培养起几个亲信,玉奴便是其中之一,还有一批还堪任用的暗从,他们混在往来的人之中,可以是来客,是撑篙人,是花娘,是小厮,他们是“眼睛”,侦察所有前来的客人,并且暗中护卫、护送银两……而由他亲自扮演神秘张扬的孔雀主,无非就是在吸引和试探,潜藏在大虞的那只“暗手”。
这只由阴暗之地新生的“螳螂”,设法拦在“车衡”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