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交谈后,此地又重归阗寂。
文竹自领了份整理籍册的闲差,避开这令同侪们难堪的尴尬,兀自往僻静处去了。
到了那卷帙浩繁却因疏于打理而满目灰尘之处,文竹拿出鸡毛掸子便开始拂整。书脊上的尘灰褪去,卷名逐渐清晰,他一一扫视,或迅速掠过,或凝神记住它们所处的书架位置……
“你在找什么?”
角落处幽幽飘来一句。
文竹顿足,侧头看向一直未曾注意过的某处,便见个灰扑扑的人影从拐角旮旯地儿的躺椅上半撑起了身。
那人揭开盖在脸上的秘戏图,消瘦的面上有双神采奕奕的眼,“要是找春宫图、龙阳册——”
他踢了踢脚下胡乱堆叠成小山状地一大摞,“都在这儿。”
文竹蹙了蹙眉,视线避开道:“大人自重。”
那人闻言,抬额诧异道:“你不是来寻这些,难道还真是准备在这儿研究学问?”
说完那人像是也被自个逗笑了,“写甚么锦绣文章,谈甚么胸有丘壑,人呢,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投个好胎,投个好胎那便是事半功倍,若不然——”
视线滑落在文竹面上,顿了顿,“唔,像你这般,有副好皮囊也成,遇上难关,豁出去睡上一睡也成。”
说着话,那人还边摸上自个脸皮,道:“像方某这般其貌不扬的,才适合十数年如一日地待在这儿坐冷板凳啊。”
这人自报了家门,文竹方认出了对方是谁。
姓方,言辞尖刻,完全懒怠掩饰对身世际遇的不忿,除却一人不做他想。
早前就听说方台英有个庶叔也在翰林,文竹以为就在前时那一堆人里,没想到竟在这儿……
文竹颔首,敛袖施礼,前时掐在掌心被气得微微发抖的手已然放松,“方修撰。”
简单问候了声,又顾自回身做事。
就这?
方逋没得到意料中的反馈,抬脚从躺椅上猛地起身,几个大跨步凑到文竹跟前道:“那堆酸腐讥讽你,你都能说上一箩筐,怎么轮到我这,连只言片语也无?”
文竹原就不是甚好性子的人,前时同人周旋已是勉强,这会儿自是懒怠再端着假面继续应付,于是瞥了方逋一眼,抿唇未言。
方逋急道:“就连你也敢看不起我?你可知——”
话音猛地止住,方逋行事似有顾忌,左右看了看,方挥袖怫然道:“若不是我替你捉刀代笔,你安能中探花进翰林?!”
言语虽是极小声,方寸距离间的文竹却是听得分明。
是了,每届科举,翰林院都会被借调阅卷,从中动个手脚倒也便宜……
文竹的脸色陡然沉了下来,他抿直的唇角微掀,字字句句似是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急促地一连串道:
“是我求你的么?是谁指使的你你便向谁讨要好处去?我落榜干卿底事,你这干预科举公正的从犯,某日被当作弃子推出去凌迟处死也是活该!”
几乎被唾了一脸,方逋却不怒反笑,面上浮现出些许对文竹的欣赏。
他抚掌赞道:“前时我听你怼那些个酸腐,就听出你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想不通你为何会交白卷,到这会儿倒有几分明了……”
文竹深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浊闷的书蠹味呛得他连声咳嗽,想好的腹稿便也懒怠说出口了。罢了,已到这个境地,谈那些没用的又有甚么意思。
文竹索性将话题落到了对方身上,冷嘲道:“听这话,大人替人做了这般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险事,却依旧是这儿坐冷板凳,实在是没落得什么好处啊。”
方逋面色晦暗,回道:“哪需什么好处?”
“你若科举舞弊,身为你秋闱主考官的方台英岂能干净脱身?”
“……我当年也是名显京都的状元郎,论能力论才学方台英何能及我?!偏生就因为他是嫡房长孙,我这个做叔叔的就得给他让路,由得他贤名满天下,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礼部右侍郎,而我,却似丧家之犬避居至此……”
方逋毫不掩饰自个对堂侄方台英的嫉妒恶意,将一切娓娓道来。
文竹见多了人性丑恶,也懒怠做个刚直判官,眼皮不抬随口回道:“那如今呢?”蠢货。
方逋原就佝偻的腰背又矮下去些许,紧攥着手里的秘戏图,恨恨道:“哪知你竟真有几分真材实料,若是事发,自不用愁,到时背有靠山,同方家那边儿勾兑一番,到最后大抵又只我一人背黑锅倒大霉!”
文竹微有所感,停住了拂乱书架的动作,不动声色道:“大人倒是欺软怕硬,山若欺你,移山便是。可曾听得一句俗话,‘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后半句他没出声,只是回眸微笑,道:“何况他还没坐上那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