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粘稠腐朽。旧库房的霉烂气味混着铁锈的腥和残留灯油的焦糊,沉甸甸压在肺腑。墙角朱漆柜上的积灰厚得像座小型坟茔,几枚斑驳的公用印戳半掩在散落的纸堆里,像被丢弃的廉价残骸。
两名奉行所小吏跪在布满裂痕的塌木前,脸色死灰,身体佝偻如同等待处决。汗水从年长者额角滚落,洇湿了手中名册泛黄的边角。他喉结滚动,挤出破碎的声音:“此批……征税户名……疏漏实多,乃……并非我等擅专……实乃……”
库房死寂。只有烛火在他汗湿的鬓角落下跳跃的阴影。
屏风后,纸页被缓慢撕开的声响,异常清晰地割裂寂静。像利刃划开陈腐的布帛。
“再说。”声音清冽如冰泉激石,穿透木质的阻隔,没有一丝温度。
年轻小吏猛地一抖,头几乎磕到地面:“报……报告八重宫司大人!名册之内,多有重名顶替……甚至有……有亡者仍列其中——”
“死人纳税?”屏风后的声音毫无波澜,平淡得像叙述神社的晨课。
“是……是。”
“稻妻竟也兴起对幽冥的敬畏了?”语调里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讽意,如同寒鸦掠过枯枝。
空气瞬间冻至冰点。
年长者喉间发堵,汗流进眼里都未敢擦拭。
屏风微动。一道身影无声转出。素白如雪的足履踏过污渍斑驳的地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月白的华美羽织下摆扫过空气,深紫底朱红云鹤纹的宫司祭服在昏黄烛光下流淌着沉重而内敛的光泽。一枚勾玉悬于颈前,血般的色泽在火光中沉沉晃动。
她端坐在塌椅上残破的软垫上,目光垂落,俯视着两个几乎匍匐的身影。
眼神冷冽,如同注视冻土下挖掘出的两具虫豸尸骸。
“告诉我,”唇线抿直,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凝固的空气上,“是谁的手笔,允此物层层过关,终至归档?”
“是……是内务司……”年轻者牙齿打颤,“但……但归档是在前任内官去职前……”
啪。
一根屈起的手指,将那页薄纸弹在案几上。声音不大,却如金石撞击。
“前任内官?”八重神子唇角牵起一个冰冷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听闻尸骨未寒,继任者便已披袍戴冠了。”
年长者再压不住恐惧,额贴冷硬地板:“大人恕罪!时局纷乱,文书堆积如山……实非我等存心包庇,实是……疏于细察!”
“于是,便将亡魂充作生者,填入税册之口?”声音陡然沉下,如同结冰。
“是……是规程疏漏!”
“很好。”
八重神子微阖眼眸,复又睁开,冰冷更甚。纤长的手指拈起那份名录,指尖准确地点在一个名字上——墨迹被水汽晕染,姓氏却如鬼影般清晰。
“此人。”她念出那个名字,声音低沉,“三年前于城外横死,曝尸荒野,头颅无踪。”
两个小吏瞬间僵如石刻。
“可他在半月前,”她抬起眼眸,紫光幽微,“向鸣神大社奉纳了三百摩拉的香火钱。”
死寂蔓延,空气如同胶质。
“你们说,”冰冷的目光扫过二人灰败的脸,“他,可是学会了往生之术?”
年长者魂飞魄散,额头重重砸地:“下官失察!必是!必是有幕后黑手操弄!下官不敢!断不敢擅动文书——”
“你们敢。”她倏地轻嗤,指尖合拢,像捏碎一枚虫卵,“你们什么都敢,蠢而已。”
不再理会惊惧的二人,她起身,绕过燃着火舌的铜盆。光影在她脸上跳跃,折出的却是更深的寒意。她走向库房深处堆积的陈旧文书,指尖拂过布满灰尘的卷宗脊背,像在触摸一具具历史的残骸。
最终,停在一个破损的松木匣前。
匣中,一枚铜牌静静躺着,布满绿锈与尘垢。她拈起,指腹缓缓摩挲着其上模糊的刻痕,冰冷而专注。那双紫眸凝视着死物,深不见底的厌弃与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仿佛仅凭目光便能将这物件与它所有牵涉的人事,一同拖入永恒的沉寂。
铜牌在她指间翻转半圈,无声收入宽袖。
她转身,朱红的裙裾带起一丝微弱的风。
“将负责此事的主官,”声音平静得可怕,“其名,写入新的名册。”
“归于‘已故’之列。”
库房深处,绝对的黑暗中心。
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