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玉宸冷哼一声,并不言语,随即下了马车前往食肆大步走来。
沈璃给客人上完菜,听见动静回头望向门外,瞧见他恰巧揣着汤婆子,半只脚正踏进食肆,也恰巧抬头看了过来。
视线碰上的一瞬,两人的动作几乎同时僵住,彼此在对方脸上停顿几秒,接着又默契地冷哼一声,嫌弃地转过头去不再看对方。
太妃在楼上招呼完客人,低头一瞧萧玉宸竟然鲜少登门了,不相信地擦了擦眼睛,又瞧见那手里的汤婆子,大概是明白了来意,握拳欣慰的忍不住想哭,心想自家儿子终于争气了一回。
她忙不迭小跑走下来,监督他亲手将汤婆子交给沈璃,顺便白了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在一旁贴心道:“璃娘,你今日身子不爽利,这汤婆子只怕是,宸儿在路上贴着身子暖了一路,特意给送过来的呢!”
提到“特意”两个字,萧玉宸背转过身,淡声道:“只是沈家差人让送来罢了!”
原来是阿娘!这针脚她在四妹妹身上穿的衣袄上见过。
“不管怎样,还是多谢殿下!”揣着母亲亲手做的汤婆子,沈璃心中不由暖了几分,说出去的话语也温柔了几分。
萧玉宸却冷哼一声,带着侍卫前往街道巡逻夜查去了。
旧时沉寂散去,新的一波热闹也很快来临。
随着夜色渐深,马行街夜市灯火通明,街道人影如织繁华如斯,有仕女三五成群结伴前来吃夜宵的,有临街小贩摆摊等在路边卖茶的,有点茶婆婆敲盏嘌唱迎客的......
因着地理位置绝佳,锦鲤食肆进门的食客,也就渐渐多了起来,一切,似乎在向着美好的方向而去。
小厨房里烟雾笼罩,煎、炒、烹、炸,对于沈璃样样不在话下,太妃担忧她的身子,已趁她回门之际,提前将菜品切洗妥当。
“当年上阵杀敌,在军营也是这般做过!”想起年少峥嵘岁月,她的脸上露出荣光,又在大厅客人呼喊茶博士之时,双眼明亮地满是神采,于她而言,亲人战死沙场,先帝早逝,以为要在深宫宅院中孤独寂寞
困锁一辈子的。
炒菜煮面擦洗锅碗板凳,端盘子跑腿招呼客人,这头回经历夜市,人一多便忙得是脚不着地了,沈璃数着卖了上百份,一份十五文,除去店面原料净利润五文钱,算着约莫能赚五百文,天爷,能吃二百个酸馅了。
照今日情形两人显然忙不过来,明日得着手招几个茶博士,正当她思索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叫喊:
“要是不把这保护费交了,就砸了你的店!”
听闻她疑惑走出厨房往外探去,眼下店内坐满了食客,所点餐食差不多皆已上齐,太妃正在二楼忙得热火朝天,大声招呼着,只见门口立着几个打手。
约莫十来人,身着黑服手提棍棒,横冲直撞闯进门来,什么也不说,上来气势汹汹地砸烂了两张桌椅,紧接着蓦然举起了手里的棍棒朝她打来。
望着眼前四五个身穿粗布黑衣的打手,沈璃躲闪不及眼前一黑,细藕段般的胳膊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勉强扶住食肆的门框站定身形。
为首的打手神情傲慢居高临下,垂首迎上一道倔强的盈盈泪光,忍不住仔细上下打量一番。
只见小娘子身形瘦削,一袭烟绿色长裙拖至脚处,七分袖子对襟旋袄紧贴着娇嫩肌肤,柳枝般细窄的腰肢盈盈可堪一握,一双剪水双瞳,两道纤巧青灰色新月黛眉,唇色不点而朱,端的是雅致大方,窈窕多姿。
衣着布料看上去并不华贵,难得贵在用心,只是葱段般的指尖常年劳作农活,日积月累积了一层薄茧,略煞风景。
“钱我自然不会给!”沈璃说罢,趁几人不备反手夺过棍棒,气势汹汹朝着几人狠狠挥去,“不就是打人吗?好像谁不会似的!”
几人也是未料到,被打得连连后退,着实小娘子的棍棒厉害得紧,平日里没少砍柴烧火,历练出来了,遂改变策略招呼着一齐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喝道:“你到底交不交?如若再不交银钱,就彻底砸了你的店铺!”
接着几人不由分说蜂拥而至,将她手中的棍棒打落在地上,她再也支撑不住侧身扶在了门边,抬眸望向了前方。
太妃闻声出来,瞧见为首的打手竟然不怀好意凑近沈璃,出声喝道:“大胆匪徒,还不赶紧住手!”
打手眼神轻薄,随即将目光转向她,抬起右手食指便要去勾她的下巴;“我竟然不知道,汴京城竟然还有如此美人。”
沈璃气愤一瞬,刚想抄棍子打人,却瞧见打手伸出的食指还未碰到太妃的下巴,便被生生折断。
骨指断裂发出咔嚓的声响,打手角色惨白额角冒出大颗的冷汗,只见太妃理论地起身,如风般来去如风。
一个回神的功夫,十来个打手鼻青脸肿,哭爹喊娘地跪在地上,口中大声喊着:“姑奶奶饶命!”
“怎么样?”太妃回头朝她咧嘴露出一抹极美的笑,如晚霞般令人晃神一瞬。
这时,皇城司贴身总管领杨小五,身材矮短笨拙匆匆赶来,看着被打得满地爪牙的打手们,上前扶起几人低声骂道:“说了多少次了!不可擅自动粗,欺负百姓闹出人命!”
为首的打手勉强站立,鼻青脸肿嘴里含了核桃般含糊不清:“小五爷,你看我们像是欺负的人吗?咱们一贯也就是耍耍威风,吓唬吓唬她们!谁知那年长些的娘子,功夫好生了得,这可如何向指挥使交代!大人可是专门吩咐过,特意指了这家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银钱要回来!你可要替兄弟们做主!”
杨小五皱眉看向其他打手,确认问道:“真是如此?”
打手们满眼乌青,七歪八斜委屈地点头:“回禀小五爷,比针尖还真!”
杨小五听闻命人收起手中棍棒,对着眼前的太妃道:“叫你们掌柜出来!”
不等她说话,沈璃慌忙拉住她,往前走两步来到他面前,抬手将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正了正身形道:“我就是这家店的掌柜!”
“就你?”贴身总管杨小五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长了茧子的细指,一身粗布衣裙,材质一般却很干净。
“你便是这领头人罢!”沈璃眼皮一撩,细量了眼前人几眼,接着将目光上移至楼上屏风处道,“方才不怪姐姐动手,是这几人先无礼在先!再说,今日还有贵客前来本店用膳!”
杨小五只瞧了一眼,便不由地心中暗暗惊叹,此女不愧是个人精,刚才扫过的地方虽隔着木质屏风,可那板正的身姿再加上腰间镂刻云纹玉佩的形状,一打眼就能认出,那便是府衙提刑文如风。
此时,太妃恰巧端着一盘菜,噔噔噔地上了楼,张望底下一眼故意大声道:“大人,您要的鱼香肉丝来了!根据口味调了原来的配方,却还是原来的味道,您亲点叮嘱的配菜,可都在里面了!搭配上这碗玉井饭,大人不愧是饕客,简直是太会吃了!”
鱼香肉丝滑了淀水鸡肉丝,佐以红黄胡萝卜丝、绿蒜薹拇指段,鲜香嫩滑直往下滴汁水;玉井饭则是将米饭煮沸待闷熟之时,放入玉井莲藕切块、莲子,如盦饭法一并闷熟,只是阳春三月并无新鲜莲子,宋朝市人也有大智慧,把莲藕储存在地窖,或者切断晒干,再次使用之时,只需泡发即可。
而今日便是用的这泡发的莲藕,糯中带了一丝嚼劲,屏风后的人影闻见香味,迫不及待地举起了筷子,这鱼香肉丝可是他新听说的一道菜,玉井饭又是人人必点的招牌,必须点来尝尝。
这下确凿无疑,几人有些收敛起来不敢再放肆,这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多少也要收着点。
沈璃用手撸了下袖子,忙不迭地收拾出来一桌空位来,弯着柳腰浅笑露出两枚酒窝,颇为热情地招呼着几人道:“累了吧,我这就小厨房,给几位备些好酒好菜。咱们呀,这美食一尝,好酒一喝。有什么话呀,也就说开了。您看,这都街里街坊的,有什么看不开的。”
还挺会来事儿。
杨小五短腿一蹬,矮人一般举起凳子当着她的面儿,摔了个稀巴烂。他可皇城司秦朗手下第一号人物,人称小五爷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只见沈璃面不改色,口中却道:“说罢,要多少银子?”
太妃方才送完菜,前来查看帮忙,听到要给钱一下不干了,忙出声阻止道:“璃娘,万万不可。”
沈璃却朝她笑了笑,示意让她安心,扭头对着杨小五道:“据我所知,你们拜访其他掌柜,每月约莫十两银子。”
杨小五不置可否,一两银子一贯钱,一贯大约一千文,一个酸馅才三文钱,十两银子不算小数目。
“我沈璃,每月可给你们二十两,如何?”
看到沈璃举起的两个手指,几人忍不住擦了擦眼睛,都以为听错了。杨小五更是跌了一下,睁大眼睛伸长了耳朵问道:“几,几两?多少?”
沈璃勾起唇角,信誓旦旦地吐了三个字:“二十两。”
杨小五揉了揉眼睛:“你可别骗我?十两那是一般的大店。像你们这种”
他瞧了眼低矮的两层小店,以及崩了微痕的木质门板,若不是还有三两人气,恐怕......遂窄了窄眼:“大概也就值个五两银子吧。”
按理来说多收些总是好的,可他懂得细水长流,合理收取供银。这还是那位靠山教给他的,说是不能一下子把这些店逼死了,谁来开店?
况且那府衙提刑还在上面,总还是有些要忌惮的。杨小五有些心动,准备见好就收。
“但我有个条件。”沈璃补充道。
他就知道,这娘子看着长得喜庆,心思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以后锦鲤食肆每天所需的一切菜品,吃食饮品等等,这些原料就一并麻烦各位,替我送过来。”
这下,杨小五脑子发愣,有些算不过来了,不过他总觉得亏了,刚要发作。
沈璃早已拿过柜台上的算盘,葱段指尖哒哒哒作响,灵活地拨动着泛色的珠子,仿佛那算盘生在了手上一样:“据我所知,几位每天需要跑动整个汴京收取供银,劳累不说,也经常讨不了几两银子。我沈璃知道,各位拖家带口,养家也是不易,做这些也无非讨口饭养个活口罢了。可是日日送往锦鲤食肆的话,一次往来不过半个时辰,本钱当然我会另外单独结算给各位。”
“这样只需要跑跑腿,二十两银子可是实打实的,况且拿在手里既安全又容易!”
不用承担风险,省力还有钱拿。
算盘上的数字仿佛瞬间,变成了白花花的银子,杨小五低头还在斟酌,手底下的人有些心动,蠢蠢欲动,面露犹豫之色。
沈璃所言非虚,又恰好戳中了他们的内心。而且那靠山特别吩咐过,生事可以,伤人不可。况且,大多数时候,他们也不愿意自己身上见血,多半也只是做个样子,吓唬吓唬领到钱了就算了。
“好。”杨小五抬起头,懵懵懂懂应了下来。
沈璃却不动声色,笑起来梨涡更加动人了,正当两人签字画押之时,门口却响起一道声音;
“不可!”
正在这时,门外来人未见其面先闻其声:“谁说答应了?”
十几人连忙低头,迅速分立两侧,只见暗沉沉的光影下,快步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来。
此人年轻气盛少年气盛,身着绯衣配银鱼袋,墨色的长发束在脑后。
沈璃瞧着此人有些眼熟,没想到那人大手一挥撩起衣袍后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侧卧着上半个身子,神情慵懒地道:“沈璃沈娘子,我们又见面了!你可有说过,需要送货重几何?日几趟?若是你无理多送,再偷偷转移存放或送给其它店铺,那又当如何?”
果然,语气也有些相似。
这一说话间,一股压迫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来了,三哥儿市坊斗蛐蛐输钱那日,与他掷骰子三局两胜,这才赢了还让此人领着秦家溯哥儿,不情不愿道了歉。
来了个不好糊弄的,沈璃强忍着嫌恶,迎上他的目光:“你就是皇城司的秦指挥使罢,刚才你说的都不是问题,肯定在合理范围之内,绝对不会让弟兄们白辛苦的。”
少年听闻,竹节般的指骨重重敲击着在桌面,发出咚咚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