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被这种自我怀疑折磨得几乎要坐不住的时候,一双银色的、雕刻着精美海浪花纹的公筷,悄无声息地,伸到了他的餐盘上方。
闻域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对面。
只见海然正微微倾着身子,脸上带着一种极其专注、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神情。他用那双属于王室的公筷,小心翼翼地、精准地,从闻域盘中那份价值不菲的“香煎银鳕鱼”上,将几片作为点缀和调味的、翠绿色的、闻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叶片,一根、一根地夹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骨碟里。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这件事,他已经为闻域做过千百次。
做完这一切,海然才像忽然意识到什么一样,对上了闻域那双充满了震惊和复杂情绪的、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白皙的脸颊,瞬间“腾”地一下,就红透了。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那个动作,是多么的……亲密,多么的冒昧,多么的……超越了他们此刻在现实中,那份“陌生人”的关系。
“我……”他有些慌乱地,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抱歉,我忘了……我只是下意识地……”
闻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大脑在一瞬间,被一段尘封了许久的、遥远的记忆,狠狠地击中了。
那是一个虚拟的、下着连绵阴雨的夜晚。他因为现实中的一些烦心事,而心情恶劣。他在他们的“火车别墅”里,抱怨着首都星那些虚伪的宴会和难吃的食物。
他记得他当时随口说了一句。他说:“……我讨厌所有带‘芹’字辈的、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它们尝起来,像生了锈的、冰冷的铁。”
那只是他五年里,对蓝说过的,千千万万句话中,最不起眼、也最微不足道的一句。一句连他自己,都早已忘记的、孩子气的抱怨。
可是他,海然竟然还记得。
而且,记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在此刻,化作一个如此自然的、下意识的、体贴入微的动作。
那一刻,闻域才真正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撼动灵魂的方式,清晰地意识到——
过去的五年,对他而言,是一场他与“蓝”之间的、私密的、柏拉图式的爱恋。而对海然而言,那同样,是一场他与“辰”之间的、同样真实、同样深刻的、没有一秒钟作假的感情。
他所有的倾诉,都被认真地倾听着。他所有的偏好,都被小心地记忆着。他所有的伤痛,都被温柔地共情着。
他们之间,从来都不是“欺骗”与“被欺骗”。而是两颗同样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隔着次元的墙壁,笨拙地、却又无比真诚地,相互慰藉,相互取暖。
闻域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一个小小的、亲昵的举动而感到害羞和不知所措的王子,心中所有的迷茫、所有的不确定,都在这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滚烫的、名为“感动”的情绪,彻底融化了。
他不再去想,他们未来会怎样。他只想,抓住眼前的、这一刻的真实。
他伸出手,越过摆满了精致菜肴的餐桌,轻轻地,将自己那只手,覆盖在了海然放在桌上的、那只正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上。
海然的身体,猛地一颤,像一只被惊扰的、翅膀脆弱的蝴蝶。
闻域的手,因为五年在砂尘星的劳作,变得粗糙,掌心和指节上布满了厚实的老茧,甚至还有几道在救援中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细小的伤疤。它像一块饱经风霜的、坚硬的岩石。而海然的手,则像一件最完美的、由神明雕琢而成的艺术品。皮肤细腻如瓷,指节修长优美,苍白而又干净,那是真正属于王子的、一双不曾沾染过半分人间烟火的手。它像一捧最纯净的来自深海的清冷的月光。
此刻,这块来自地狱的“岩石”,正坚定而又温柔地覆盖着那捧来自天堂的“月光”。
这个画面,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它无声地诉说着他们全部的过去——那些地狱般的磨难,那些天鹅绒里的孤独,那些遥不可及的仰望,和那些终于可以触碰的真实。
“海然,”闻域看着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力量,“谢谢你。”
谢谢你,记得我。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在我以为自己早已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让我知道,原来,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曾被你如此珍重地放在心上。
海然缓缓地抬起头,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水汽。他看着闻域,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有任何迷茫和疏离的、深刻的、滚烫的爱意,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自己蜷缩的手指,在那只粗糙的、温暖的手掌下,笨拙地、试探性地,张开,再轻轻地,与他十指相扣。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闻域,露出了一个比窗外阳光,还要灿烂的、带着泪光的微笑。
那一刻,花房里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名为“陌生”的墙,终于在这无声的午餐中,彻底地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