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阶前停步,长揖一礼,展开策书,字音洪亮,犹如暮鼓晨钟:
“阴氏失德,惑于巫蛊,诬良嫉直,擅弄天威,不可以承继坤仪,不可以奉持凤命——”
每一字、每一句,皆如利刃剜心,句句砸向阴陶。她脸色青白交错,唇角微颤,终忍不住剧烈摇头。
“陛下……陛下恕罪,臣妾是被蛊惑的!是那些巫人欺我、骗我……”她语无伦次,忽而挣脱侍从按制,竟扑向邓绥,神情癫狂,“是她!若没有她,后宫怎会动荡?!陛下,是她!”
剑锋倏然划空,霜芒如电。
刘肇早一步拦在邓绥身前,剑尖稳稳横在阴陶咽喉之下,眸光冷若寒潭:“策书,念完。”
鲁恭沉声应命,举书高诵:
“其上皇后玺绶,收凤印,除尊号,徙居桐宫,以祠礼待之,永不复出——”
话音一落,侍从上前褪去阴陶金凤华冠与凤纹披帛,一道道曾象征九重之尊的纹饰悉数剥落,唯余一袭褪色的宫衣。
金步摇自她青丝间滑落,清脆一响,在这死寂大殿中犹如暮钟终音,击碎所有虚妄。
阴陶却突然仰天长笑,笑得涕泪交加、近乎癫狂。她缓缓转头,盯着刘肇,语气冰冷而歇斯底里:
“刘肇!你以为废了我,就能护得住她?你错了!你错得离谱!你宠她、护她,可满朝文武谁不知——邓绥是……”
“够了!”刘肇厉喝一声,眉目如霜,眼中血丝毕现。
“再敢妄言一句,朕即刻赐你三尺白绫。”
阴陶的声音,生生哽在喉头。她望着刘肇,眼中已无恳求,唯余怨毒与恨意翻涌,如沉渊之下即将爆裂的暗潮。
桐宫深幽,西风卷着枯叶怒号而入,殿前石阶上的落叶积得足有半尺厚,踩上去如踏荒冢残梦,簌簌作响,似鬼语低语。
一扇剥落朱漆的宫门被人用力扯动,发出尖锐如哭的咿呀声。阴陶披着早已褪色的旧宫衣,发髻凌乱,双眼通红,跪伏门前,指甲早已抓破门板,她却仿若无觉,撕声嘶喊:
“本宫要见太卜令!本宫有话要问他!谁准他诬陷本宫用巫蛊的?!他骗了本宫,是他们合谋,是他们合谋!”
她语句支离破碎,声音在空空宫室间盘旋回荡,如同暮鸦哀鸣,听得人心底生寒。
门外站着一名年迈宦官,手中捧着粗陶食碗,碗中不过是几块凉硬的窝头与寡淡菜根。他低头叹息,将食物放在潮湿霉烂的席上,声音干涩又平静:
“阴姑娘,省省力气吧。您如今只是桐宫中人,‘皇后’两个字……早随金玺凤印,一并归入史册了。”
他顿了顿,眼角浮起一抹复杂的怜悯与厌倦,轻轻补了一句:
“您那些木偶,也正堆在太庙前……烧得正旺呢。”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童声隐隐传来,穿林越瓦,随风灌入。
那是孩童们在宫墙外游玩打闹的声音,明明清脆稚嫩,却落在阴陶耳中,仿佛一根根烧红的针,刺入骨髓。
她猛地一怔,那些调子,那些节拍,分明是她当年亲口传授,命女官教导宫人、教坊、孩童吟唱的。
“邓冯双璧照汉宫,后妃争艳凤仪中……”
那本是她春风得意之时,为羞辱邓绥和冯岚而编的曲子,旋律轻快,词句里尽是阴冷与讽刺。
可如今,童谣依旧,却早已换了新词:
「桐宫叶落凤印遥,谁闻当年咒语嚣。
红尘梦碎空墙悔,旧人空对冷香寥。」
阴陶一身僵冷,整个人仿佛从梦中惊醒,脸上的血色逐寸褪去。
“他们……他们怎敢篡改本宫的曲子……这是我的……这是我的!!!”她癫狂大叫,口中呜咽着,已分不清是哭还是笑,踉跄着冲回寝殿。
她蜷缩在昏暗的屋角,忽然开始疯狂地抠挖墙壁。她的指甲早已破裂,鲜血染红了掌心,她却浑然未觉,只一遍遍抠着那片斑驳的墙皮,仿佛要从灰白的灰土之下,挖出自己曾经的尊荣。
石灰簌簌坠落,细尘四起,掩面不清。
终于,在墙面残破的一角,露出一道旧年间所刻的痕迹,那是一笔粗重的“悔”字,字迹深陷砖缝,似是早年宫人留笔,亦或是命运刻痕。
“悔……”
阴陶怔怔地望着那字,眼神渐渐失了焦。她踉跄着后退,跌坐于冰冷的地面上,嘴唇一张一合,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
殿中无烛,屋檐滴水成线,风撩起她凌乱的发丝与衣角,那幅曾贵为六宫之主的身影,如今不过是乱世谶语之后、一具被废之人空壳。
而门外的童谣,仍旧回荡如旧:
“桐宫叶落凤印遥,谁闻当年咒语嚣……”
那是尘世的嘲讽,是命运的回音,更是她昔日亲手铸成的利剑,如今,一寸寸斩在她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