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大人,你未免太霸道......”
王眷殊仍旧捡起天真的笑,坦率蛮横地指责他。
屈鹤为咬牙同她耳语:“你非要来添乱?”
王眷殊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脊背,有点像夏日穿过宽蒲丛,面颊上不可避免被扇的巴掌。
她道:“不在一条船上,怎么也不能添你的好来啊。”
屈鹤为长久地看她,不再说悄悄话:“我有圣旨。”
王眷殊答:“皇帝只是被奸人蒙骗。”
屈鹤为道:“谁再辩解谁亦是帮凶!”
这次不等王眷殊答,一大半将领都站起了,在第一声“那我也是帮凶”后,除却监军,已经没有人伏着地了。
他们像共用一个嘴巴,一根喉管,一颗心,互相攀比着叫喊声的高低。
一浪又一浪,高得盖过屈鹤为的面孔去。
晏熔金沉默地捋平狼皮,而后低低跟着念了一句。
屈鹤为气得够呛:“你又添什么乱!”
晏熔金说:“这样不是上策。”
他搓着带红泥印的手,想着屈鹤为方才的嘱咐,和露出一角的“引蛇出洞”的密谋。
然后在心里问,为何不能告知蔺知生呢,这样将他蒙在鼓里兜一圈,还寒了他的心。
又是这样要紧的时候,开战在即,人心不能散,主将不该换。
然而奸细更可怕,他们不得不使法子揪他出来。
晏熔金没有想到更好的法子,因此他不该批驳屈鹤为的,然而他见不得蔺知生的眼睛——和百十个将士们似乎是一双眼睛,映着烧穿天幕的丛丛火光。
你怎么忍心,让他们燃得更厉害,而后永久熄灭。
说出这句话后,晏熔金心里好过了些,然而他知道自己添乱了。
因为屈鹤为没有再看他。
王眷殊取下了身上红色的帔帛,长长一条,丝制的,将它反复勒绕在圣旨卷上。
而后首尾相结,拉紧封好,如同信的火漆。
她将这卷东西抛进屈鹤为怀里,疾行两步扶起拜谢的蔺知生,转头对他道——
“此事有蹊跷,不可冒然将主将治罪。况且皇兄也并未有将领调动的旨意,想来说让你‘惩治’,是为调查之意。你说对不对,右相?”
屈鹤为冷冷看着她,在读懂她的野心时倏然笑了:“是,公主是陛下的‘第二道圣旨’,下官怎敢不听呢?”
王眷殊被他不留情面的话刺得心疼,她暗地里道:去非,你唱了白脸,就休怪我捡个红脸唱。说到底,我们也不算背道而驰,只是各取所需——你不要的、要不了的,我替你取了。
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她面上欣慰道:“如此便对了。古往今来多少离间之术,害得君臣离心、山河动荡,这等明显的伪证,又怎可作阴云遮蔽天子的眼睛、大业的气运与忠臣良将的清白呢!”
“既怀疑有奸细,详查便是,怎可如此冒进呢!”
这番话一出,众将领皆俯首称是,蔺知生更是感激涕零。
晏熔金紧牙看着,他逐渐发觉王眷殊并非为公道而来,而是为蔺知生、为人心而来。
那奸细,她定然是不会费力去查的。
当下又为自己的“临阵倒戈”感到后悔。
屈鹤为只一沉静缄默的小半张侧脸对着他,如今势单力薄,没了引以为矛的圣旨,倒显得可怜起来。
他心下一酸,厚着脸皮朝他挪近了,在衣袖交碰时发声道——“丞相也只是心急则乱。想必诸位早知军粮亏空之事,这并非朝廷克扣,而是有人倒卖了军粮!”
众人哗然之际,晏熔金正色道:“此非小人胡言,而是密探已在北夷军中发现了我军粮袋!事关重大,丞相已暗地派人看守调查,若不是今日谈及奸细、公主轻轻带过,某也不敢在查明前冒然将半截猜想说与诸位听,徒增恐慌。”
晏熔金说完这番话,悄悄用手指碰了碰他指尖,和小虫子用触角接头似的。
随即那只看似无动于衷的手,飞快张开将他包了进去。
帐内的将领们沉色议论,对屈鹤为的敌意终于是没有那么尖锐了。
趁这时,晏熔金窃窃问他:“早了吗?”
屈鹤为微微摇头,将修长有劲的指节插入他指根,只是准头不好——有的指缝不曾被临幸,还有的被迫挤了两根,硌着骨头却也被心绪烦乱之人胡乱包起。
——如果公主不出现,就太早了;但现在,倒是正正好。
晏熔金侧目望他,感到帐外的白蜡烛仍笼罩在他脸上,那么温和。
他爱他从容的模样,尤其被内心苦思牵动的一点皱眉,像按皱的春水,那么招人心想。
但他仍未分辨这是怎样的爱,也许此时还不必分辨。
晏熔金此刻单纯地希望着,屈鹤为的计划不要落空。
他害怕屈鹤为失意时风穿过他的身躯,仿佛因为悲哀整个人都不愿再留存于世——然而那只是感觉。
晏熔金正幻想自己抱住屈鹤为,锁住那阵风,叫他安安定定地和自己一起等,那场小阁楼上没等到的安乐之雪。
风也会是太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