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昭狱三重玄铁门缓缓被推开,铁门上沉重锈蚀的铁链发出沉闷的嘶吼,惊碎了护城河冰面。宫轿帘角的青铜鸾铃震落积雪,帘内暗格弹出的缠枝莲纹手炉正暖着宋子雲的掌心。
朱雀街青石板漫着新雪,却隐不见车辙下碾出的褐痕。宋子雲一夜好眠,心情却说不清道不明,她掀开车帘看向街两边,耳边是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一大清早她被宋良卿的一道圣旨接入宫中,她踏上丹墀时,瞥见偏殿檐角悬着的残梅,一袭茜色八幅裙正立在残梅之下。
宋子雲曾送她的紫金琉璃铃铛正系在对方腰间,随转身动作荡出轻响,九鸾步摇撞上她发间褪色的绒花,宋子雲远远瞧去,眼里闪过一丝清亮。
“奴……拜见长公主殿下。”
宋子雲一把搂过甜翠,“怎么能让清梧娘娘给我请安呢,应该是我给娘娘问安。”
“殿下别取笑我了。”甜翠双手冰凉,激动地抹去眼角的泪,“殿下这些日子可好?”
“好,极好,你站在此处是特意为了等我?”宋子雲的手才被暖炉哄得温热,忙捂住甜翠的手,“你呢?陛下待你如何?”
甜翠害羞地低下头,唇色未染匀,却被雪白的贝齿咬出海棠痕,“好,陛下知我是殿下的人,自然待我好,只是我好想殿下。”
宋子雲捏了捏甜翠的鼻尖耻笑,“瞧瞧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鼻子呢。”
“殿下莫管,我就是忍不住嘛,”甜翠在长公主府上时很少向宋子雲撒娇,进了宫反倒学会了这套本事。
“你已经进了宫,可不能再像在公主府似地孩子气了。”
“是,谨遵殿下之命。”
“你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事和我说?”
甜翠拉着宋子雲小声说道,“今日一大早秦王便进宫,拉着陛下在文渊阁好一顿说,言辞之间多有提到殿下您,我瞧着陛下激动,我担心对殿下不利这才在此候着告诉殿下一声,陛下的脸色可不好看。”
宋子雲关切地点点头,“此事万不可再做,后宫不得干政,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你恐将万劫不复,在宫中你还是要学着明哲保身。”
甜翠摇摇头,“殿下别担心我,我自有我的办法。再者说我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我就是为了殿下而活。”
宋子雲原本重逢的喜悦之情渐渐冷了下来,她冷声呵斥道,“这叫什么话,你已经进宫了,得为自己活。”
“是,”甜翠露出一个笑,“奴……”
“还叫自己奴婢?”
“妾知道了!”
俩人一路上说着话直到文渊阁前,甜翠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待来到文渊阁,清竹笑吟吟地相迎,"殿下万安,陛下正等着您呢。"
宋子雲的脚步一顿,“秦王在吗?”
清竹说道,“来了,和陛下说了好一会话。”
宋子雲手炉温度尚存,宋良卿站在文渊阁内负手而立,阳光下他的侧脸伟岸,鼻梁挺拔,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有那么一瞬,宋子雲真觉得宋良卿长大了。
宋良卿一听见响动转过身来,龙袍上的金龙也好似他那般生龙活虎,他关切地拉住宋子雲的手,“长姐,你总算来了。”
宋子雲嘴角带笑,眼里尽是嗔怪,“你这么一大早寻我进宫所为何事?”
宋景旭见宋子雲立马也跟着宋良卿迎了上去,才走了几步又觉不妥俯身跪地,“拜见长姐。”
宋子雲这才见宋景旭跪在地上,露出一瞬的诧异,“秦王怎么也在陛下这?”
“长姐你这话问的!要不是秦王,朕怕是还蒙在鼓里。”宋良卿看向宋子雲,怨毒之色几乎吞没他的黑瞳,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问道,“楚墨珣当真带你去昭狱了?他怎么敢!”
宋景旭依旧跪趴在地,他总觉头顶悬着一双眼睛在无声的审问他,一种密密麻麻的寒意从他原本挺直的脊梁上慢慢扩散,压在他孱弱的肩头,一时间竟忘了抬头。
宋良卿连忙扶起宋景旭,“秦王怎么这般礼数,不是说了朕与长姐单独在的时候不必行此大礼,你总是不听劝。”
宋景旭不自觉地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陛下,礼数不可废。”
宋子雲说道,“秦王说得在理,礼不可废,尤其是在帝王家,我们姐弟三人是无大碍,可叫旁人看了去也有失礼数。”
“……是。”
鎏金龙壶比预想得更沉,宋良卿的腕骨在杏黄袖口下微微打颤。青玉盏沿的螭纹咬住茶汤,任由滚烫的茶水泼在昨日内阁呈上来的折子上,楠木茶海上腾起白雾,模糊了宋良卿抿紧的唇线,“长姐,你别岔开话题,快如实说来,你昨夜是不是被楚墨珣捉去昭狱?”
“没有。”
宋良卿一巴掌拍在茶海上,手背上青筋爆出,指着宋景旭说道,“长姐莫要诓骗我,一大早秦王便怒气冲冲地进了宫,朕可听说楚墨珣是从他府上把你带走的。”
宋景旭立马站起来,“陛下,长姐是怕我为难,昨日楚首辅带着一批锦衣卫冲入我家,我府上家眷吓得瑟瑟发抖,藏书柜橱皆被查抄一空,就连父王赐给我的……”
宋景旭闭上眼睛默默地深吸一口气,似忍了天大的冤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才能开口道,“……这也就罢了,本王为了长姐受点委屈没什么,但他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冲入秦王府就把长姐带走吧。这可是我们大渊的长公主,是父王捧在手心的明珠。”
宋景旭越说越气,气得打翻了案上的折子,他慌忙蹲下身拾起那些被茶水浸湿的折子,“长姐你看看,这些折子都是弹劾首辅大人的。”
“查抄?”宋子雲柳叶似地细眉微微挑起,“本宫怎么记得楚先生走的时候是并没有没收你府上任何东西。”
“是……”宋景旭想要辩解几句,宋子雲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细长的手指捏着纸角,一字一字细细读起来,文渊阁内无一人说话,仿佛冰雪凝固了空气,可宋子雲从鼻尖传出略带嘲讽地哼笑似乎把这空气中的冰霜封得更厉害些。
宋良卿问,“长姐笑什么?”
“本宫记得昨日和楚先生走的时候天色已晚,这些御史倒是勤快,今日一早本宫还未上达天听,折子倒是到了。”
宋良卿道,“这是自然,大渊朝堂不养闲人。”
宋子雲一句一句念起来,“珣久专大柄,不知避去,多置私党,充塞朝廷,使人主蓄愤于上,吏民积怨于下。”
念完一双眸子看向宋景旭,又看了看宋良卿。两人止住话头,咽了口口水。
“首辅大人到!”
“传。”
"臣问圣躬安。"
玉骨般的手执礼时,丹凤眼眼尾狭长看向宋良卿,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容,温柔和善如一轮朗月,宋良卿攥紧的指尖微颤,双目游离要看向别处,但下一瞬却逼着自己看向楚墨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