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少女专心地呼了呼茶上氤氲的水雾。
园丁面上仍是满满的阴郁,苍白细长的脸型就像某种常见的长条形的面包,而这张臭脸上的那股危险又郁闷的氛围,就像某个混蛋用脏抹布在面包上抹了层厚厚的芥末。不管怎么说,长条面包往后一抓,把身后躲着的小孩拎了出来:“小鬼伞,你之前怎么说的?”
缇瑞喝茶时抬眼扫过,发现这孩子有点眼熟。
如果没记错,这位就是昨晚碰见过的高帽子小家伙。
或者是同一种族的。
毕竟一些同种的魔物总是长得很类似,不像高级恶魔那样有很明显的个性化差异——也许因为他们大都是人形,所以缇瑞才好辨认?总之她没信心能分清一部分非人魔物的个体差别,就像分不清餐桌上的一盘炸小鱼里,谁和谁是一家。
而这孩子虽然也是人形,但那帽子就盖住了半张脸,只露个下颌和嘴巴,谁能百分百确认是不是同一个呢。何况昨晚光线不好。
因此谨慎来说,她并不好断定。
黄帽子小孩因为被突然提溜出来,站稳后还乱七八糟地哆嗦一阵,忽地瞅清楚了缇瑞,动作慢了下来。随后她毫不客气地把手一抬,下定决心嚷起来:“就是她!”
被很冒犯地用手直指着,缇瑞只是疑惑地眯了眯眼,等着她接下来对这句话的解释。
但说完三个字后,小孩就熄火了。好像说完这三个字后自己就完成了所有任务一样,无比宽心,理直气壮,甚至掐起了腰。不得不说,这姿势看起来多少有些幼稚。
缇瑞只好转而向这里唯一的成年人问询:“什么?”
园丁懒得弄皮笑肉不笑那一套,拉拉着脸:“这小鬼说,把花园拔秃的是你。”
身后,埃芮丝诧异又惊疑地重复:“拔、拔秃?”
“她说看见是你做的,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
原来是这件事。
缇瑞静静地看了对面两人一会儿,尤其是那个好像情绪激动到发抖的帽子小女孩。
其实,看起来更像是害怕得发抖。
怕成这样,还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样子,让她猜猜看……难道这不是小孩做了错事,但是不敢承认?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特意指定上自己,但她可没有替人背黑锅的爱好。
茶杯不轻不重地往盘里一搁,发出比平常更明显的碰撞声响。缇瑞肉眼可见的心情不佳,温和在面上的残留量急剧消退。
“说谎可不好。”
倒也不是什么不好解释的大问题,但这让她想起不好的往事了。所以,她也不强迫自己给别人好脸色看,甚至连带着过去的那份没有消化的情绪一起。
黄帽小孩梗着脖子,马上往前走了几步,又抬起了她的手指,精准地指向了缇瑞胸前的口袋:“你、你才说谎!你衣服上还有花园的花呢!”
缇瑞:“……”
忘了这茬。
昨天拉诺思刚告诉她,自己还没有和园丁谈好相关事宜。硬拖拉着不处理,出现问题了吧?
园丁的那张白脸往那一扫视,也黑了下来:“我的花?”
缇瑞正思考该从何处讲起。要解释清楚就需要供出两位医生和拉诺思……两个教唆犯和一个主犯。
呃。认真一想,居然不太好开口。
如果是拉诺思和他私下交涉还好,毕竟再怎么说也是同在魔王城工作的同事,不管是拒绝还是同意,性质和由她这个外人在质问的情形下披露是不太一样的。
主要是这事本身也是为了她,这就趁拉诺思不在场把人家卖了,果然还是不太好吗?
缇瑞抬头看了脸黑的园丁一眼。巨大剪刀此时凶光闪闪,暗红的斑点不知道是锈还是干涸的血,那咔嚓咔嚓的架势简直像要先横剪一下再竖剪一下,先把人断了脖子再剖了肚子才解气。
这种危险程度,看起来一个说不好就要添麻烦,大麻烦。
一看就是有什么凶残的前科,她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埃芮丝这么怕了。
园丁见她不吱声,虽然也没沉默太久,但他明显不习惯等待,于是怒气更盛了,刺耳的声音大起来:“你怎么不说话?有什么不能解释的?”
脾气真差啊。
缇瑞并没他那么着急,但姑且回答了一句:“和昨晚没关系。”
园丁冷冷一哼,眼神如刀般嗖嗖地扎过来:“那一瓶呢?”
很明显园丁也不瞎,已经注意到了房间里另一波受害花。
“……是两回事。”
好吧,虽然它们是和昨晚的惨状没关系,但和首批“被残害”的花有关。这么一想,她也不算完全无辜?
帽子小孩的声音没大没小地插入进来,嚷的声音比刚开始大多了,多少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你先说昨晚是不是去了花园吧!”
因为非常惹人心烦,缇瑞凉凉地扫了她一眼,没准备回答。
但这不影响小孩的发挥,她没听见回答,更加得意,又往前几步拿手指她:“人类!你刚才说路过,对吧!哪有这么巧,晚上偏偏你路过那里了!你有人证明你没这么做吗?”
还真有。
缇瑞想,就是不巧,那人刚出差。
这个时候再说昨晚看到的其实是这个小孩鬼鬼祟祟,倒像是被怀疑后乱泼脏水了。时机很重要呢,早些说就好了,缇瑞心底遗憾地反思。
她没有吵架的经验,在这方面她也自知有些嘴笨。
但总不能什么都不说。
她问帽子小孩:“昨晚你又在哪?”
“我当然在花园工作,那是园丁给我的任务!所以我走后一回头才看到——”小孩一鼓作气又往前几步,大声道,“就是你在花园搞破坏!”
咦,逻辑还挺清晰,听起来有些道理。
而这么大声的吵嚷,终于也引来了别人。
D夫人迈着优雅的步伐飘来,在缇瑞的门口停下,脖子以上的青烟仿佛卷成了一个问号:“哎呀,怎么了,这是?”
小孩转身,挥着一只手,音调扁扁的,像压着什么似的让人不适:“D夫人!请问昨晚您有没有看到这个人类去花园啊?”
D夫人没搞清楚这里的状况,对这种提问虽然疑惑,但还是回答了:“缇瑞小姐吗?去没去花园我是不清楚,不过我和缇瑞小姐是一起走到一楼的呢。所以怎么了?”
虽然这证明不了什么,但小孩还是一副胜利的样子转回身,仿佛刚才D夫人说的不是一起走到一楼,而是一起拔了花。
可在这种有箭头指向的气氛感染下,这好像确实是又增加了一个有利的证据,让箭头的指向更理直气壮。
D夫人一头雾水,衣裙时而朝向小孩,时而朝向缇瑞,不解地观察着这副奇怪的对峙场景,而且隐隐预感到自己不知何时被拉到了其中一个阵营。她最后面向缇瑞时,缇瑞觉察出她那欲言又止的困扰,于是回以清浅的苦笑。
随后,缇瑞的椅子抖了起来。
抖了起来?
缇瑞一怔,这才想起身后遗忘了半天的埃芮丝。她若有所感地回头,发现小鲛人正站在那儿,双手捏着椅子背,低着头。
椅子抖,是因为手捏得太用力,传来了肌肉紧绷时的震颤。
缇瑞坐着,所以从下方抬头,看得清小鲛人的慌张中混杂生气的表情,她愣了愣:“埃芮丝,你要不先回……”
“别开玩笑了!”
比任何人都高的声音响了起来。
“缇瑞大人不会做那种事的!这些花,拉诺思大人送给缇瑞大人,是用来附魔的材料!你们不要太欺人太甚——”
音波回荡。
仿佛有涟漪闯入意识,并在其中不断扩散回弹。
距离最近的缇瑞脑袋里嗡嗡的,几乎没听清话的内容,只知道头有点疼。
意识坠入黑暗中最后念头,是一种恍然:
如果提起船只触礁的故事,里面靠声音就能迷惑水手的海妖……不就是鲛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