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莹神思恍惚、脚步虚浮地回到营帐,一见等在她床边的约翰妮,浑浑噩噩的脑子顿时清醒了大半。
对于约翰妮,她是又愧又怕。
之前照顾穆勒上尉,士兵们之间一些没头没尾的玩笑话都让约翰妮紧张得上纲上线,拉着她一番苦口婆心,非要她一句“不会对士兵动心”的承诺才放心。
结果听到信誓旦旦的承诺没过两天,转头就得知她冒着生命危险、不惜暴露会说话的秘密也要找到卡尔,如此出格的行为放在约翰妮眼里,可不就是她爱卡尔不顾生死的表现?
约翰妮现在一定对她很失望吧?想到她得知自己被抓原因时的心情,刘莹莹心里的负疚感愈发深重,可是想一想即将到来的“训话”,她又感到害怕。
害怕看到她失望。
人真是奇怪的物种。从前在现代,那么多人都对你好,偶遇的陌生人也会传递善意,可她偏偏觉得没意思,把自己活成刀枪不入的冷漠模样;如今在战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冷眼旁观,只有寥寥几人怀揣真诚善意对你好,明明自己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生,却还是怕她失望、怕他死。
来到这个时代,很多时候她都在被动承受或接受,生活在熙攘人群中,却像与世隔绝一样失去了交际能力,所以这时候她只能坐到约翰妮身边,凭本能握住她的手。
约翰妮面露惊讶:“爱玛?”
与刘莹莹的预想产生偏差,约翰妮并没有对她进行“训话”,对她的主动握手也只是稍稍惊讶一下,随即便目露疼惜地摸了摸她打结的头发,语气轻柔道:“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
她以手作梳帮她一点点把头发梳开,边梳边似无意提起说:“我的弟弟埃里克是个无知无畏的男孩,他嚣张跋扈,没参军前家里没人能管住他。即使是参军后,我也常常为他担心。青训营的宵禁很严,被关了十次禁闭室,他第十一次还是要偷偷出去见女朋友;元首禁烟那几个月,他也经常偷着抽烟......他就像一个不停闯祸的小孩,让我操碎了心。”
“有一次,他为了一个姑娘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我教训他不懂事,他却说我总是把事情想得很严重,其实很多事说起来严重,但大家都会默契地保守秘密。他还说人不能守着规矩活着,想要规避所有风险过完一辈子,就会留下至死也放不下的遗憾。”
和超越生命的人相比,宛如枷锁一般的教条又算什么呢?毕竟律法教条是冰冷的,人却是温热的。
之后的生活,大约是有些无聊。
卡尔时常来找刘莹莹,军营里也渐渐有关于他们的传言,比起从前穆勒上尉的空穴来风,鲍曼少尉与东方小护士的故事显然真实性更高——当事人都当着所有人的面和小女友坐在医疗帐外聊天了!
有人打趣,有人开一些乱七八糟的玩笑,有人嗤之以鼻......但却唯独没有人举报。
刘莹莹从前研究二战史,也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坦克手与自己的中国妻子在军营里结婚,他的战友们不约而同帮他保守这个秘密。如今,她对这个故事里保守秘密而不是举报的战友们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们都是有血有肉、风华正茂的青年,或许为了信仰、为了德意志参军上战场,但却不见得真的认为雅利安人高人一等,异族相恋该被打击毁灭。他们心中也有对美好感情的渴望,看到身边的战友陷入爱情,心中第一个念头是羡慕、是祝福,是揽着他开荤素不忌的玩笑,而不是违反了律法,即使对此不认可的人,也只会表示不赞同,并不会刻意举报去破坏。
由此时起,她越了解他们作为“人”的思想情感,内心的偏颇就越重,就越难站在历史客观角度去看待这一群人。
时间有它的手段,逼她不做局外人。
它不急不缓向前走着,未再拨弄她的人生,恐怕找上了旁人。
刘莹莹有时闲下来,总是会想起电影《我们的父辈》中的一句话——大多数人以为,战争是由拼搏组成的,其实不是,是等待,等待下一次进攻,等待下一顿饭,等待明天。
她一直都觉得这句台词写得好,真实又残酷,而亲身经历过,她自己也有更形象的比喻——从前不大意识得到,当卡尔成为组成生活的拼图,这感觉就清晰起来。
把军营当作由军人和医护组成的小型社会,不定时发起的战斗是卡尔的工作,帮忙救助伤兵是她的工作。有时战事很频繁,他好几天都不会来找她,有时...不对!战事总是频繁的,他便在上一场战斗与下一场战斗的空隙来找她,就像下了班的男人回家见妻子。
时间就在等待中淌过去,等待下一场战斗,等待他来找她,然后继续等待下一场战斗,等待他来找她......
卡尔来的时候,他们就坐在医疗帐外面,他会跟她说一些战场上的事,她静静听着,有时会写字跟他聊聊天,聊一会,他就该走了。
走的时候,会说:“爱玛,我下次再来找你。”
刘莹莹便点点头,跟他挥手再见。
那天晚上的吻,更像是一场遥远缥缈的旧梦。
临近十一月,极地的天气愈发恶劣,气温更是低到几十度以下,鹅毛般的大雪整日纷纷扬扬,不一会便能落厚厚的一层。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苏德两方的战斗都打得尤为艰难,但越是环境的恶劣越能激发人的斗志,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战斗也越多越密集,两方都投入了大量士兵参与战斗,战争的惨烈性与日俱增,抬进医疗帐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而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却仍旧看不到尽头。
卡尔已经两天没来了,放在往常,这时间并不算长,可放在现在,每多一分一秒都让刘莹莹觉得心焦——她隐约记得,他就是1941年11月初左右被苏军狙击手打中胸部,肺部严重受伤休养了近一年。
他究竟什么时候来呢?
明明还不到十一月,可千万别受伤。
人心里装了事,饭就不太吃得下。这天到了饭点,刘莹莹心里都在担心卡尔,拿着一块黑面包坐在医疗帐外,愣是半天都没咬一口,直到面前立了个人,玩笑似朝她伸出手:“不想吃?不想吃给我吧。”
说着,还真从她手里拿走了面包。
他回来了?
刘莹莹慢半拍地抬起头:一个穿着雪地伪装服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块黑面包,提起一侧嘴角,朝她露出一个熟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