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是我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我摇头。
“嗯,也是……”卢米自顾自点点头,“罗莱莎莉亚大人还没有开始正儿八经的教你魔法理论呢……”
“他是个厉害的法师?”
“算是吧。这个——”他扬起手臂,引我去看这片永夜的天空,“庞大的,笼罩了这方土地,让魔界成为了和人间界泾渭分明的另一个永夜世界的,如同囚笼般的结界,是他创制建立的——他是第四代魔王。”
我震惊,震惊之余想起自己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了:将近一年前读的那本讲魔王们传达的所有真魔的希望的书,四代魔王的名字在那其中非常不起眼,因为他在位期间没留下过真魔的只言片语,他的名字只是在五代魔王那里提了一嘴。
……所以四代魔王还真是个同性恋啊?魔族禁止同性恋可能就只是……五代魔王太恨四代魔王,所以公报私仇?
“这可是一个非常杰出的魔法阵,”卢米接续指着天空介绍道,“非常杰出的思路,又借助了真魔赋予的那震撼的力量,无穷无尽的魔力,所以才能实现这样惊人的效果——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域,完美的堡垒。你知道吗,其实天上那个红色的月亮并不是月亮,而是外边的太阳。在外边,太阳是一个非常明亮的——”他说了一个单词,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我听不懂的精灵语,解释道,“就是悬挂在天空中的某种东西,有些会发光,有些不会发光,有些光强,有些光弱——”我听懂了,他说的那个词应该是,天体。他解释完什么是天体,继续讲述这个结界。
“太阳那灿烂的足以照亮天地的光,透过这个结界变成了这样黯淡的血红色,而本该在晚上发光的月亮和星星,因为光芒实在太过逊色,完全透不过来它们的光,所以魔界的夜成了一片纯粹的黑暗。之所以我们把太阳叫做月亮,是因为我们本来也是生活在如人间一样的地方,有那里的记忆,把这个漆黑的新世界里的事物用我们熟悉的旧词来描摹冠名。这黯淡的血色的太阳实在称不上是太阳,只能叫做月亮。在外边,少数特殊的时节,月亮的确也是这样的血色。”
“原来是这样……”我盯着天上的血月,喃喃地说。原来,那是“太阳”。
卢米放下手臂。
“失去了明亮的阳光,许多在外面随处可见的生物都没法在这里生存。所以除了结界,亚茨沙依坦还对这片土地做了很多别的改造,带人从硫海暗无天日的深渊里挖来新的作为食物的动物和植物。的确是个伟大的法师呢,后来的所有魔法理论教材都绕不开他的名字,他的建树和成就——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再也没有别的法师,有他的智慧、资源和力量,做出同等程度的创举了。”
我的目光从夜空收回,移向他。仿佛是沉浸于自己的叙述,在陶醉地想象着那段历史里那位魔王和他实现的伟大创举,卢米接下来好一会没有说话。他难得表现出对精灵之外的事物的着迷。这一刻,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意识到:他果然还是一个魔族人,向往并仰慕着一种改天换地的宏伟力量,至高无上的强大。
他的视线也从夜空收回,低下头看向我,问我:“但你知道他做完了这个完美的可以自给自足地堡垒后,都做了什么吗?”
我对他摇头。这个我是真不知道。魔族没有历史课,连历史书都没有,他们只记录他们的征战。女性不需要学习征战,所以我不学战争史,而瓦尔德则还没开始上这门课。
“他什么都不做。”卢米告诉我,“他的统治持续了有五十年,其中四十年都是呆在漆黑而稳固的结界里,再未出征过,也没有别的建树,一个不合格的魔王。他倒是写了好多好多首诗——”他把书翻到了目录页,指着亚茨沙依坦那个条目,那下面的确是长长的一大块,“那时候的风气可是很不一样呢,好多现在禁止的事,那时候都不禁止。你看现在——穿布做的衣服是奴隶才需要——那时候才不是呢!那时候魔甲这个概念都不存在。钻研和演绎艺术是奴隶的工作?贵族做是有辱身份自甘下贱?那时候才不是!还有诗——那时候魔族贵族人人都写诗,没人觉得奴隶才写诗——甚至可以说,会写诗正是出身高贵的标志——”
说到这里,他又开始随便翻起书页,许多诗行掠过我的眼帘:海妖甜美的歌声弥散在春风里……那个仅用目光就能把我刺死的人在哪里……生命全浪费在工作和押韵……我站在盛满星光的湖边哀悼我的孩子……这至高而冰冷的神祇当真值得我们的追随吗……我竟敢说我的诗会比你这王座更为不朽……
写爱情,写自由,写梦想,写愁绪,写质疑。我所熟悉的那种诗,人的诗。
“你理解为什么这书按法律要被烧掉了吧?里面有太多太多和现在人人奉行的信条违背的观念,叫你读了后会觉得——啊,我的祖先们原来都是这样的吗?都过着和我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生活吗?那为什么……我现在却活在这样的世界呢?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我可不可以……再回到过去呢?”
我是理解了为什么这书会成为魔界的禁书,可是,我不理解他——他给小孩子送这种书?引导小孩子去看这些?呃……真的好危险……万一我说漏嘴让别人知道了呢……
就算我不说漏嘴……他这样做,对我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但我又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和我说过什么,他愿意去带我做很多僭越但令人高兴的事……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讨厌魔界的规则,渴望反抗这些规则;和别人格格不入,感到孤独;想寻找同类,想培养同类;虽然会很危险,异想天开,没什么实际的好处,但他还是会实践。
唉,脱离了时代,一意孤行的人。艺术家。
他又翻到了那首诗,《写给我的那位挚爱》,修长的手指停在这页,像是又读了起来。片刻,他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刚刚肯定不是在读诗,而是读诗后那些他看不起的评注。
“从外面那些书上的记载看,四代魔王好像确实是个只喜欢和同性睡觉的家伙。不过——哼,缺乏想象力的人就是这样,看到这个人有什么特质,他做什么事都要往这个特质上附会。他这首诗才不是写给某个真实存在的被他看上的男奴呢——他是在写他自己。”
这真是我未曾料想过的思路。
“为、为什么这么说?是哪里有什么别的记载吗……”
“没记载,”卢米干脆地回答我,“我就是读了之后对这首诗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是他写给自己的,诗里的奴隶的处境是在影射他自己的处境。欣赏艺术的时候,自己的感觉很重要。”
他嫌人家的解析是头脑空空,可是他的解析也想象力过于丰富了吧——我无法理解,一个做了魔王的人,写一首折磨战俘的诗,实际上是在写自己……他还详细描写了怎么酷刑折磨侮辱虐待的过程哎,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这个影射了自己的人物形象……而且感觉好自恋,那些欣赏和陶醉,是在欣赏陶醉自己?最后的狂喜,是在狂喜自己的不屈?
这个解释唯一让我觉得喜欢的点是:好耶,没有人真的被这样虐待折磨过,还被折磨他的人把折磨他的过程写成了一首诗记录下来。
我听见卢米又进一步解释说:“我有时候也会这么做,就是,假装自己是一个比自己本来是的地位低很多的人,来……纾解压力,你能理解吗?……好吧,不理解也没关系。毕竟你现在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孩子,瓦琳娜瑞亚大人的生活中肯定没有我这么多的压力……”
我对他点点头,表示我虽然不是完全理解,但也有点理解。这样的事,放在普通人身上,是匪夷所思的;放在他们魔族人身上,好像也还挺情理之中?
“你也写过这样的诗?”我问。
他笑了几声,把书合上塞给我。
“不经常,”他回答说,“对于诗,我更喜欢读别人写的,不喜欢自己亲自写。押韵太麻烦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还是更喜欢弹琴。”
我闻言立刻想起了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所以去年那一天,你是心情不好,才躲到这里弹琴吗?”我问。
“嗯……算是吧……”
去年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说话语气很怪,本来以为是他个性使然,不喜欢卑躬屈膝地向上谄媚,时时刻刻用那些显得自己匍匐在地上的套话。现在看来……我有点愧疚地和他道歉:“对不起,那时候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嗯……不过,看到我尊贵的领主妹妹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家伙,心情变好了。真是因祸得福啊。”
因、因祸得福,好严重的词……不,这是卢米的说话方式!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我那时候也没有那么严重地打扰到他吧?爬上来的时候他还兴致勃勃地盯着我看呢……
“我算是讨厌小孩子的人,”卢米这样说着,拿起他的琴,“但是看见你的时候,还真不觉得讨厌,哈哈哈!不知道未来,瓦琳娜瑞亚大人是会一直这么可爱下去呢?还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化作含糊的笑声。他拨弄起琴弦,是我刚才弹的生日快乐歌的曲调,简单的旋律,他轻轻松松就弹出来了,第二个小节时,他配上了更多的伴奏音符,旋律变得丰富。
“你是怎么想到还要配歌词的呢?”他问,“去奴隶们的居住区逛的时候,听见他们会唱?”
我点头。我感觉和卢米相处起来很轻松的一个原因是,我所有古怪的表现他都自己给自己找了解释,并且深信不疑。
“真有天赋。”他说,“要是你是个精灵就好了……哈哈哈!对不起,我失言了!做一个有真名的领主,可比做普通的精灵好……即使是银发的精灵,出生在魔界,也不过是区区奴隶……”
银发的精灵,我目前认识的只有一位:卡狄莉娜小姐。我看着卢米笑容里怅惘的意味,心想:他果然是真的喜欢卡狄莉娜小姐。
卢米兀自说了这番话,兀自又摇摇头:“哎,怎么又说起这些令人心情变差的事了?我真是的。瓦琳娜瑞亚,和着我的琴声再给我唱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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