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庞大海坐了十几站地铁，又倒了两次公交，匆匆赶到城北某小区商业街尽头的一家麦当当时，已经过了约定好的时间。今天是周末，麦当当里人满为患，他费力地在店里绕了一圈，在一堆吵闹的孩子和聊家长里短的妇女之间看到一个单坐一桌的男人，他认出了那人——他今天的相亲对象。

对象是一个相亲APP介绍的，庞大海是那里的注册会员。

为了今天这场相亲，庞大海特意穿了一件橙色的衬衫，好让对方能在人群中一眼看见自己。衬衫是新买的，还没下过水，板正又鲜亮，但如果他有先见之明，就知道穿着它出来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因为橙色会让人看起来更胖。

那男人看见一个橙色的球从拥挤的过道滚过来的时候，无声皱起了眉头，他也认出了庞大海，凭的就是那件扎眼的衬衫，而庞大海只望了那眉头一眼，就知道今天的相亲又黄了——他对这样的表情太过熟悉，对失败的相亲也颇有经验，因为这已经是第二十九次。

“你就是清风竹影？”那男人见庞大海过来了，站起了身。相亲APP在安排相亲的时候并不会告诉双方真实姓名，都是以网站注册名相称。庞大海点点头：“是的，就是我，你好。”

虽然一颗心沉了底，但他还是维持住了一个还算和善的表情，对那男人笑了笑。而男人脸上却没有一点笑模样，也不回话，直接拿起了手机，片刻之后，他对着电话发火：“这就是你们给我找的人？玩儿我呢？”

庞大海浑身一震。

有人在手机另一边说话，声音很小，说的是什么他听不清，但庞大海知道，那是安排这次相亲的APP‘爱的就是你’的客服在核对顾客信息。男人明显不想听对方解释，只顾发泄情绪：“我说我要年轻的、身材好的、已经发过芽的，你们给我找的什么玩意儿，一个球？我是树人！树人！他妈的，树人没有球形的，他跟妖怪有什么区别，我要投诉你们！”

男人丝毫没有压抑情绪，在电话里把客服骂了个狗血淋头，愤怒的声音盖过了餐厅里所有的嘈杂，人们纷纷侧目过来，庞大海觉得自己就像个被扒光衣服的小丑，站在拥挤的人群里，任由人们的目光穿透了千疮百孔的自尊。

几秒钟后，庞大海握紧自己挎包的带子，转身就走。

受不了了，再呆下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哭起来。谁知那男人竟还伸手过来，一把将庞大海拉住了。庞大海诧异回头，那男人怒道：“要走也不打个招呼，有礼貌吗你？”

庞大海只觉得胸口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堵着，喉咙里都是苦涩的味道，在那些糟糕的感觉中，有什么东西升腾，压都压不住了。

是愤怒。

庞大海抽出自己的手，冷冷的说：“你当着我的面说出那些混账话，你的礼貌呢？”

男人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憨憨的胖子会生气，愣住了，趁着这个间隙，庞大海抽回手，走了几步，推开餐厅的门。

门一开，秋天的风立刻顺着门缝呼啸而至，那一瞬间，庞大海冷得打了个哆嗦，眼眶就泛了红。为了这次相亲能尽量给对方留个好印象，庞大海只在衬衫里边穿了件保暖衣，来的时候因为着急所以不觉得，这下风一吹，就感觉冷得刺骨了。

他从包里掏出围巾围在脖子上，匆匆拐了个弯过了马路，走了几分钟后，又忽然停住了脚。

身边的玻璃橱窗里，映着一个橙色的倒影。庞大海拽着自己的包带和它沉默相对，那个倒影圆滚滚的，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让它看起来更圆了，再加上白胖的脸蛋上挂着两坨红色，看着滑稽又可笑。

庞大海可笑不出来，他哭了。

再怎么说，树人是以瘦长为美的种族，大家都在拼命的减重，像这样的身材实在是……一言难尽。

在餐厅里还绷得住，现在四下无人，庞大海眼泪就不争气的往下流，想起刚才相亲对象说的话，心里难受得像挨了刀子。

默默的掉了一会儿小珍珠，庞大海把眼泪收了，深深叹口气，在心里数落自己：脱敏训练这么久了，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怎么就这么动气？要是天天这样，日子还怎么过？现在太冷了，还是先赶紧找个暧和地方要紧。

马路对面就是肯基基，他进去点了一杯柠檬茶，找了个靠的位置坐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日头西下、天开始擦黑的时候才收拾好心情，坐车回家。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半，天已经黑透了。

一推门，家里也黑漆漆的，只有厨房亮着灯。

庞大海把挎包挂在门上，去厨房一看，老爸正挽着袖子在池子里洗菜。厨房没有热水，自来水在秋天凉得很，老爷子弯着腰，正将一把菠菜从水里捞上来。庞大海心疼老爸的手，赶紧换衣服洗手做饭。老爸是纯血人类，以前是个厨子，早几年工作的时候遇上火灾事故，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两只手都被烧得变了形，从此再不能切菜颠锅，也受不得冷。

庞大海虽然没继承老爸衣钵当个厨师，但手艺却是一脉相承，半个小时，两菜一汤就端上了桌。父子两个坐下来，庞杰问儿子：“今天怎么样？”

庞大海提筷子的手一顿，这个转瞬的细节没能逃过他爸的眼睛。庞杰手残疾了，但眼睛可好使得很。

“就那样呗，留了我的电话，说过几天再联系。”

庞大海吃着菜，又扒拉一口饭，装做没什么所谓的样子，想把这事轻描淡写的揭过去，庞杰看出他不想说这事，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沉默了一会儿，往庞大海碗里夹了一块鸡蛋。

鸡蛋是庞大海爱吃的，他一口吞了，又夹了一筷子炒竹笋。老爸的询问让他有些心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庞杰看他那样子，又默默给他碗里放了一大块红烧肉。庞大海就着肉吃完一碗饭，又加了一碗，吃完后就撂了筷子。庞杰看着那个空空的大碗，有些担心的问：“才吃两碗……这么少？”

庞大海低头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嗯，今天没什么胃口。”

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庞杰打开电视看新闻，庞大海则钻回自己的小屋，关了门，打开电脑。

周五带回家的工作必须要在今晚完成，还有一些数据需要核对，估计明天一早组长就会来要文件了。庞大海挂了个助理精算师的名头，其实就是公司最底层的小职员，部门有什么基础性工作都由他们小组来完成，有时候甚至还需要负责打字和复印，还要给部门主任端茶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