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序察觉到有人进来,抬眸看了一眼,手上动作未停,琴声依旧如流水倾泻。孟令窈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的滞涩,好似清泉流淌,无意被一枚石子挡了路。
待最后一声琴韵散尽,他缓缓抬眼,眸中似还凝着未散的曲意,深静如潭。
“窈窈来了。”孟砚招手道:“裴贤侄已将《清商引》复原完整,妙不可言啊!”
孟令窈瞥了父亲一眼,很想提醒他,眼下是在官廨,他该称呼官职才是。什么贤侄不贤侄的,他们家何曾与裴序这般娴熟了?
她缓步上前,原是准备了满腹的溢美之词,在看清是裴序后,不知怎的全都化作了挑剔,“第三段的转调确实流畅了许多,但第二段的泛音处理得过于刻意,失了古意。”
“孟小姐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孟令窈走到琴前,眉尖轻挑,“若将这里的按音改为散音,再减弱揉弦的力度,或许更能体现原曲的清幽意境。”
裴序沉思片刻,依言试弹,果然更添几分古朴韵味。他并不吝惜赞赏,“孟小姐耳力过人。”
“哪里,不过是听得多了。”孟令窈嘴上谦虚,心中暗道,还算他有些水平。两人你来我往,对曲谱又做了几处细微调整。
孟砚在一旁看着,时而点头,时而捋须微笑,目光在女儿与裴序之间来回游移,忽然觉得这二人并肩研讨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和谐般配。
他蓦地想起年前女儿曾问起“谁家公子能配得上我”,当时他无言以对,眼下似乎有了些想法。
这个念头刚起,孟砚便暗自摇头。女儿的婚事,自有她自己和夫人做主,他可没有插手的余地。
“父亲,曲谱已成,您可要看看?”
“自然!”
那点杂念顷刻间被完整曲谱的喜悦之情冲淡。
“妙极!妙极!”孟砚拍案而起,“有此完整谱本,太常寺又添一珍宝。老朽这就去找同僚们共赏!”
他说着,卷起曲谱就兴冲冲往外走,临到门口又回头道:“贤侄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太常寺走动。老朽必定扫榻以待!”
不待裴序回应,人影已然消失在走廊。
孟令窈微微摇头。
她可不觉得裴序有这种闲暇,毕竟他连初三去寺里上香都不忘查案。
孟砚离开后,官廨内一时寂静,只听得窗外几只冬雀啼鸣。孟令窈轻咳一声,打破沉默,不甚真心道:“没想到裴大人不仅精通律法,于音律一道也如此擅长。”
“略知一二罢了。”裴序礼尚往来,“孟小姐对古乐的见解,令人耳目一新。”
孟令窈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点,询问:“裴大人今日怎的有空来太常寺?”
“项大人相邀,说是太常寺遇音律难题。”裴序淡淡道:“没想到是令尊在复原古谱。”
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后日就是上元节了。”
“嗯。”裴序应了一声,指尖在琴上信手拨弄几下,等她说下去。
“依着往年惯例,周三小姐会包下城外永丰河上最豪奢的画舫,邀请往来好友赏灯观烟火。”孟令窈压低声音,“我会借机试探,看能否探出她兄长与智清的关联。”
裴序沉吟片刻,道:“徐徐图之,切勿冒进。”
“我自有分寸。”孟令窈不以为意。不过是闺阁闲谈,能有什么危险?
“孟小姐可知,水路向来是最危险的。”裴序抬眸,看着眼前人不自觉抿了唇,转而问道:“你与周三小姐交情如何?”
“说不上深交,但时有往来。”孟令窈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她性子爽利,在闺秀中算是特立独行的一个。不过与她兄长一直颇有嫌隙……”
“嫌隙?”裴序眉头微微皱起。
“周家富可敌国,财帛动人心肠哪。”孟令窈拖长了声音,尾调稍稍上扬,好像带了钩子。
“孟小姐的意思是——”裴序指尖按在琴弦上,发出低低的一声“铮”响,“周三小姐有意于周家?”
“怎么?”她挑眉,“只许你们男子建功立业,女子便不可么?周家的家产上又不曾刻上周逸之的名字。”
她眼下可盼着周三小姐能拉下她兄长,成功上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