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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伞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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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巷来客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这样黏腻,青石板缝里渗着湿气,连空气都带着苔藓的清苦。阮青篁跪在“青篁小筑”的竹席上,指尖捏着牛骨刀,正对着一根湘妃竹骨蹙眉。竹骨中段有道极细的裂痕,如美人眉梢的愁绪,需用鱼胶混合竹屑填补,再以炭火慢烤三个时辰,方能恢复韧性。

“阿桃,把鹿角胶递给我。”她头也不抬,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

“来啦!”十四岁的阿桃踮脚从木架上取下陶罐,马尾辫上的彩线流苏扫过鼻尖,“姐姐,这柄伞的主人好怪,非要在伞面画歪歪扭扭的荷花,比我小时候尿炕画的还难看!”

阮青篁忍俊不禁,抬头望向晾在檐下的油纸伞。伞面上的荷花用西洋红混着石绿点染,花瓣边缘呈锯齿状,确是罕见的画法。三个月前,城西私塾的周夫子抱着这把破伞来修补,说是自家小女儿偷拿了他的西洋画册临摹。

“小孩子的画,贵在天真。”她用刻刀挑起米粒大的胶团,精准填入竹骨缝隙,“你瞧这抹红,像不像晨雾里初开的荷花?”

阿桃撇撇嘴,忽然指着门口惊呼:“呀!有个穷酸书生淋成落汤鸡啦!”

阮青篁抬头,只见雨帘中站着个清瘦身影,头戴褪色青竹斗笠,青衫下摆浸得透湿,却将怀中物件护得严严实实。他推门时,斗笠边缘的雨水顺着竹帘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公子可是来修伞?”阮青篁放下刻刀,取来干布放在修补台上。

来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骨微突,眼窝深陷,睫毛上还挂着雨珠,平视时目光沉静如深潭。他将怀中物件轻轻放在台上,蓝布展开处,一柄古旧油纸伞露出真容。

“劳烦姑娘,替这把伞换个伞面。”他声音清润,带着几分书卷气。

阮青篁指尖刚触到伞柄,忽然瞳孔微缩——深褐色的湘妃竹柄上,隐约刻着“云窈”二字,虽经岁月侵蚀,仍可辨出笔法秀逸,乃出自名家之手。更令她心悸的是,伞骨间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沉水香,与祖父书房里的气味分毫不差。

“公子可知,这伞骨生了虫?”她拿起放大镜,对准伞骨节疤,“虫蛀已入三分,若不剔除,三日后必断。”

来人闻言向前半步,青衫袖口滑落,露出腕间一道淡褐色疤痕,形如断竹:“姑娘只需换面,骨殖不必动。”

阮青篁挑眉,余光瞥见他袖中露出半张纸角,“沈氏宗族”四字若隐若现。她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修复器物如治病,若只治标不治本,便是欺客。”说着,她取来羊毫笔,蘸了朱砂在虫蛀处点了个红点,“此处需剖开竹节,用艾草烟熏三日,方能彻底驱虫。”

“不可!”来人伸手按住伞骨,指尖与她指尖相距不过寸许,“这伞......对在下有特殊意义,还望姑娘通融。”

阮青篁这才注意到他指尖生着薄茧,不似寻常书生握笔所致,倒像常年握刀刻物。她心中疑窦更甚,却见阿桃端着热茶进来,脆声道:“公子先喝杯桂花糖粥暖暖身子,我姐姐修补过的伞,连龙王见了都得夸句妥帖!”

来人微怔,接过茶盏时,阿桃忽然指着他袖口惊呼:“呀!公子袖口都磨破了,我姐姐会补衣裳,让她替你缝缝吧?”

“阿桃!”阮青篁无奈失笑,“不得对客人无礼。”

“无妨。”来人摇头,目光落在阮青篁腰间的牛皮工具袋上,“姑娘腰间挂的,可是留白生的『竹影袋』?”

此言如巨石投入深潭,阮青篁捏着放大镜的手骤然收紧:“公子认得家祖父?”

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留白生乃前朝制伞名家,在下曾在《天工开物》中见过他的『并蒂莲伞骨』图。姑娘这工具袋上的竹节暗纹,与书中描述分毫不差。”

阮青篁这才注意到,他提到“留白生”时,语气中既有敬意,又带着几分复杂。她定了定神,道:“家祖父已故去三年,公子若想了解他的技艺......”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惊雷炸响,阿桃吓得缩到阮青篁身后。来人急忙伸手去扶被风掀翻的窗棂,青衫下摆扬起,露出腰间半块玉佩,刻着个“砚”字。

就在这时,古伞的伞面突然脱落,露出夹层中泛黄的信笺残页。阮青篁眼疾手快,伸手按住即将飘落的纸片,却在看清字迹的瞬间,如遭雷击——

“留白亲启:明日申时,断桥石凳,妾必赴约。云窈”

落款处的“留白”二字,赫然是祖父的笔迹。

来人转身时,正见她脸色苍白如纸,指尖紧紧攥着残页,银铃在腕间抖出凌乱的声响。他瞳孔微缩,急道:“姑娘怎知......”

“这伞是谁的?”阮青篁打断他,声音发颤,“你为何会有我祖父的信?”

来人沉默片刻,伸手拂过伞柄“云窈”二字:“此伞乃家母遗物,临终前嘱我寻找留白生传人,说伞中藏着沈家的秘辛。”

“沈家?”阮青篁皱眉,“是江南士族沈氏?”

来人点头,神情复杂:“不瞒姑娘,家母曾是沈家小姐的陪嫁丫鬟。这柄伞......是小姐的遗物。”

窗外雨声渐急,阮青篁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呢喃,想起他书房里常年供奉的无名牌位,想起自己从小就觉得那牌位上的字迹隐约像个“沈”字。她深吸一口气,将残页小心翼翼地夹入《营造法式》,道:“公子若信得过我,便将伞留下。三日后,必还你一把完好如初的伞。”

来人凝视着她的眼睛,忽然伸手作揖:“在下顾砚辞,叨扰姑娘了。”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记忆的深潭,激起细碎的涟漪。阮青篁想起上个月在城西书肆,曾见过一本《砚辞集》,封面上的题字与眼前人气质相符。她颔首还礼:“阮青篁。”

顾砚辞离去时,雨势稍减。阮青篁站在檐下,看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巷尽头,忽然注意到他遗落的半张纸片。拾起时,“沈氏宗族”“卢氏联姻”等字迹刺入眼底,让她心中莫名一痛。

“姐姐,那书生看着像个穷酸秀才,该不会付不起修补钱吧?”阿桃凑过来,手里捧着顾砚辞喝过的茶盏,“不过他喝光了糖粥,倒不像个坏人。”

阮青篁轻笑,用指尖拨弄银铃:“坏人不会喝光你的糖粥,也不会在暴雨中护着一把破伞。”她转身走向修补台,目光落在古伞的竹骨上,“阿桃,去把祖父的刻刀拿来,我们要修的......不只是一把伞。”

夜幕降临时,青篁小筑的烛火仍亮着。阮青篁小心翼翼地剖开伞骨节疤,果然发现细小的虫尸。她用镊子将虫尸夹出,却在竹节深处摸到一片柔软的织物——半片褪色的裙角,绣着并蒂莲。

泪水突然模糊了视线。她想起祖父临终前,曾紧紧攥着她的手,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如今看来,那未说出口的话,早已封存在这把古伞里,等待着被时光解封。

“祖父,”她轻声呢喃,“云窈小姐......是不是姓周?”

烛火无风自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与伞骨的阴影交织成网。阮青篁取出祖父的刻刀,在修复好的竹骨内侧刻下一行小字:“青篁初见,云窈可安?”

窗外,雨又下了起来。顾砚辞站在巷口,望着小筑的烛火,手不自觉地摸向袖口的联姻书碎片。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砚辞,若寻得留白生传人,便知沈家欠了什么。”

深吸一口气,他转身走进雨中。此刻的他尚不知,这把古伞将像一根细细的线,将两个被时光尘封的灵魂,重新编织进同一幅烟雨画卷。

第二章竹影刻骨

卯时的阳光透过竹叶,在青篁小筑的后院织就一片碎金。阮青篁蹲在竹林里,手中竹刀上下翻飞,将一根斑竹削成均匀的伞骨。阿桃抱着陶罐跟在身后,罐子里装着新熬的鱼胶,热气混着竹子的清苦气息,在晨雾中氤氲成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姐姐,顾公子昨儿又在巷口徘徊了!”阿桃蹲下身,鼻尖沾着些许鱼胶,“我瞧他像只偷腥的猫,想进来又不敢进,活该被雨淋成落汤鸡!”

阮青篁忍笑摇头,用指尖敲了敲阿桃的脑袋:“再胡说,就让你去守着炭炉熬胶,不准偷懒看话本子。”她将削好的竹骨浸入艾草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院角的木架——那里摆着顾砚辞前日留下的古伞,伞骨已被仔细清理,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咳声。顾砚辞站在竹影里,手中提着个油纸包,青衫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袖口隐约可见新缝的针脚——正是阮青篁昨夜替他补的。

“阮姑娘,”他抬手作揖,目光落在她沾着竹屑的指尖,“在下想请姑娘教我刻伞骨。”

阿桃闻言瞪大双眼,刚要开口,阮青篁已擦着手站起来:“公子可曾握过刻刀?”

顾砚辞从袖中取出一柄微型刻刀,刀柄用牛皮缠绕,露出的刀刃上刻着“砚”字:“幼时学过金石篆刻,只是许久未碰。”

阮青篁挑眉,接过刻刀细细端详。刀刃薄如蝉翼,显然是出自名匠之手,却在刀尖处有处极细的缺角,像是曾用来刻过坚硬之物。她心中微动,转身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根带裂痕的凤眼竹骨:“先刻『竹』字吧,从最简单的笔划开始。”

顾砚辞在石桌前坐下,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在竹骨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他握刀的姿势略显僵硬,第一笔下去便偏了寸许,在竹骨上留下一道歪斜的刻痕。

“手腕要稳,”阮青篁俯身指点,“刻刀如笔,需顺着竹纹走势,方能不伤肌理。”她的发梢扫过他手背,腕间银铃轻响,“公子看,这道裂痕像凤凰睁眼,刻刀需从『眼角』入,再顺势带出......”

顾砚辞忽然转身,两人距离极近,他甚至能看清她鼻尖的淡褐色小痣:“阮姑娘可曾想过,为何留白先生总在伞骨刻『云』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砸在阮青篁心上。她后退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牛皮工具袋:“公子为何对家祖父如此了解?”

顾砚辞凝视着她的眼睛,像是在下某种决心:“实不相瞒,家母临终前曾说,沈家小姐的死与留白先生有关。这柄古伞......是小姐的绝笔。”

阮青篁只觉耳畔嗡鸣作响,眼前浮现出祖父临终前的场景——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刻着什么,嘴唇微动,却始终没说出那个名字。她深吸一口气,从工具袋里取出半片裙角:“公子可认得这绣纹?”

顾砚辞瞳孔骤缩:“并蒂莲......当年小姐的嫁衣上,绣的就是这个纹样。”

竹林深处,一只画眉突然振翅而起,惊落一片露珠。阮青篁将裙角与古伞伞骨拼合,纹路严丝合缝,宛如一体。她忽然轻笑,笑声中带着几分苦涩:“原来祖父刻了一辈子并蒂莲,却从未刻完一朵。”

顾砚辞伸手按住她颤抖的指尖:“阮姑娘,在下此次前来,不仅是为了修伞,更是为了......”

“姐姐!”阿桃的喊声打断了他的话,“炭炉要灭啦!”

阮青篁猛地惊醒,转身去拨弄炭炉,却不慎碰倒了石桌上的刻刀。顾砚辞伸手去扶,两人的手在半空相撞,刻刀“当啷”落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抱歉。”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顾砚辞弯腰捡起刻刀,却发现刀刃上沾了些许茜草汁,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红,像极了阮青篁耳尖的颜色。

这一日,顾砚辞在竹林里刻了整整十根竹骨,每根上都有或深或浅的刻痕,却无一根完整。阮青篁看着他执着的模样,忽然想起祖父教她刻伞骨的情景——那时她总嫌刻刀磨手,祖父却笑着说:“篁儿,竹骨要经过千刀万剐,才能撑起一片天。”

暮色四合时,顾砚辞终于刻出一根完整的“竹”字。他将竹骨递给阮青篁,指尖还沾着竹屑:“阮姑娘,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说。”

“明日卯时,在下想陪姑娘去西山顶采晨露。”他望着她腕间的银铃,“听说用晨露调胶,能让伞骨更坚韧。”

阮青篁一怔,随即点头:“也好,多个人搭手,采露能快些。”

是夜,阮青篁躺在竹榻上,望着窗外明月,久久无法入眠。她伸手摸出藏在枕下的残页,借着月光细读:“留白亲启......”祖父的字迹苍劲有力,却在“亲启”二字处微微颤抖,仿佛落笔时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

隔壁传来阿桃的鼾声,混着远处更夫的打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阮青篁起身,从木箱底取出半把断伞,伞骨内侧的“青篁”二字被她摩挲得发亮。这是祖父留给她的唯一礼物,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云窈小姐,”她对着断伞轻声道,“祖父究竟欠了你什么?”

无人回应,只有檐下铜铃在夜风中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遥远的叹息。

第二节晨露惊风

卯时三刻,西山顶。

阮青篁背着竹篓,沿着陡峭的山路向上攀爬。顾砚辞跟在身后,手中握着她递来的竹杖,目光不时落在她腰间的银铃上——那银铃今日换了根新绳,是用他昨日留下的伞扣碎银打的。

“小心脚下,”阮青篁忽然驻足,指着前方湿滑的石阶,“去年有个樵夫在此摔断了腿,我用竹骨替他做了副拐杖。”

顾砚辞点头,却在抬眼时,看见她发间沾了片枫叶。他伸手替她摘下,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耳垂,心中忽然一跳。

“公子可知,采露需在日出前完成?”阮青篁浑然未觉,指着远处的竹林,“露水深浅不同,调胶的效果也不同。最上乘的晨露,要沾着竹叶上的月光。”

“月光?”顾砚辞挑眉,“在下曾在《齐民要术》中见过『月光露』的记载,却不知竟与制伞有关。”

“祖父说,”阮青篁蹲下身,用竹勺舀起竹叶上的露珠,“伞骨如人骨,需得天地精华滋养。月光露性凉,能镇住竹骨的燥气,就像......”她忽然轻笑,“就像书生需得喝桂花糖粥,才能中和酸气。”

顾砚辞哑然失笑,接过她递来的陶罐:“看来在下今日得多喝几碗阿桃姑娘的糖粥了。”

两人在竹林里穿梭,陶罐渐渐盛满。顾砚辞望着阮青篁专注的侧脸,忽然道:“阮姑娘可知,在下为何坚持不拆伞骨?”

她手一顿,竹勺中的露珠溅在衣襟上:“愿闻其详。”

“这柄伞是家母的命根子,”他声音低沉,“她临终前抱着伞说,『这是小姐的魂』。在下怕拆了伞骨,就像拆了家母的念想。”

阮青篁转身,看见他眼中的痛楚,忽然想起自己对祖父的执念。她伸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背:“顾公子,有些念想需要拆开来看看,才能知道是执念,还是......”

“还是真相。”他接过话头,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铃,“就像姑娘拆穿在下的身份——沈氏宗族的旁支,注定要娶士族女的傀儡。”

这句话如同一记惊雷,在晨雾中炸开。阮青篁想起前日捡到的联姻书碎片,想起他腕间的“砚”字玉佩,忽然觉得眼前人既熟悉又陌生。

“所以公子的名字......”

“砚辞,”他自嘲一笑,“砚台旁的辞章,听起来风雅,实则是沈家用来结交权贵的工具。”

阮青篁沉默片刻,从竹篓里取出一块糖糕,掰成两半:“阿桃总说,糖糕要分着吃才甜。公子尝尝?”

顾砚辞接过糖糕,咬了一口,桂花的甜香在舌尖散开,混着晨露的清冽。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微弯:“原来市井的甜,比士族的茶更沁人心脾。”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骤起,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阮青篁踉跄半步,顾砚辞伸手扶住她的腰,却因脚下湿滑,两人一同向陡坡下滚去。

“抱紧我!”顾砚辞一声惊呼,将她护在怀里,后背撞上一块岩石。阮青篁听见他闷哼一声,抬头时,看见他额角渗出的血迹。

“你受伤了!”她手忙脚乱地取出帕子,却发现银铃绳不知何时断裂,银铃滚落在草丛中。

顾砚辞却恍若未觉,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草屑:“姑娘可曾听过『碎铃挡灾』?这银铃替你挡了一劫。”

阮青篁望着他染血的衣襟,忽然想起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那掌心的温度。她将帕子按在他额角,轻声道:“顾公子,以后别再叫我『阮姑娘』了。”

“那该叫你......”

“青篁。”她抬头,晨光穿过她的睫毛,在眼底映出细碎的光斑,“就像这晨露,清清爽爽的青篁。”

顾砚辞怔住,喉间忽然发紧。他低头,看见她衣襟上的露珠,像极了昨夜他在纸上画的西洋荷花。

“青篁,”他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以后我替你挡灾。”

山风掠过竹林,吹起两人交叠的衣角。远处,一轮红日正从山峦间升起,将天际染成瑰丽的橘色。阮青篁望着漫天霞光,忽然觉得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正在晨光中慢慢融化。

第三节镜中春秋

回到青篁小筑时,已是辰时末。阿桃看见顾砚辞额角的伤,立刻咋咋呼呼地去请郎中,阮青篁则将他按在竹椅上,取出金疮药。

“疼吗?”她用棉签蘸着药酒,轻轻擦拭他的伤口。

“不疼,”顾砚辞望着她微蹙的眉头,“比起拆骨刻字,这点疼算什么?”

阮青篁失笑:“公子这是在夸自己刻字用功,还是在抱怨我严苛?”

“自然是夸姑娘严苛,”他忽然伸手,指尖掠过她眉梢,“唯有严苛,才能出好匠人。”

这句话让阮青篁想起祖父的教诲,想起他总是皱着眉说“竹骨歪了一分,伞面就斜了一寸”。她低头,看见顾砚辞袖口露出的疤痕:“公子这道疤,可是刻刀所致?”

“是年少时偷刻《天工开物》被叔父发现,”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叔父说,沈家子弟只许握笔,不许碰匠人工具。”

阮青篁心中一痛,忽然想起自己偷偷用西洋水彩画伞面时,祖父也是这样的神情——震惊、愤怒,却又带着几分隐忍的理解。

“那公子后悔吗?”她轻声问。

顾砚辞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后悔没早点遇见姑娘,早点明白——匠人的刻刀,比士族的笔更能写出真心。”

这句话如同一束光,照亮了阮青篁心中的阴霾。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残页,想起祖父未说完的话,终于鼓起勇气道:“顾公子,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半个时辰后,两人站在城西乱葬岗的一棵老槐树下。阮青篁拨开杂草,露出一块残缺的石碑,上面隐约可见“留”字。

“这是祖父的衣冠冢,”她声音低沉,“当年他被沈氏打断双腿,是一位樵夫救了他,却没来得及问姓名。祖父临终前说,葬在乱葬岗,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顾砚辞望着石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忽然想起母亲说过,沈家小姐在断桥苦等三日,最终抱着油纸伞咽气,临终前说“留白生负我”。如今看来,真相远比传言复杂。

“青篁,”他轻声道,“当年的事,沈家有错。”

阮青篁摇头:“我不怪你,就像我不怪祖父。有些事,隔着一层纸,看似是薄纱,实则是千山万水。”她取出那半片裙角,放在石碑前,“只是希望云窈小姐,能知道祖父从未负她。”

顾砚辞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以后,我们一起把这层纸捅破,如何?”

阮青篁抬头,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西山顶的晨露,想起他替她挡灾时的温度。她轻轻点头,指尖与他十指相扣,仿佛握住了余生的勇气。

是夜,青篁小筑的烛火依旧亮着。阮青篁坐在修补台前,将顾砚辞刻坏的竹骨拼成一朵并蒂莲,用鱼胶固定在古伞伞面上。顾砚辞站在一旁,研磨着徽墨,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

“青篁,”他忽然道,“明日元宵庙会,我想陪你去。”

阮青篁手一顿,想起他袖中的联姻书碎片,想起卢氏小姐的轿子。她转身,看见他眼中的期待,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好,”她微笑道,“不过公子得帮我做件事——替我在伞面画朵西洋荷花。”

顾砚辞挑眉:“荣幸之至。”

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宛如一幅温馨的市井画卷。窗外,元宵的灯笼已经亮起,映得整条雨巷一片璀璨。阮青篁望着顾砚辞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就像这柄古伞,历经岁月沧桑,终将在他们手中重获新生。

第三章灯火阑珊处的碎糖

正月十五,江南的元宵庙会如同一幅流动的《清明上河图》。青石板路上铺满了红色灯笼,伞形灯笼在檐下轻轻摇曳,仿佛无数绽放的纸花。阮青篁穿着新做的浅绿襦裙,外罩深青坎肩,腰间的牛皮工具袋上,顾砚辞用金线绣了半朵并蒂莲——这是他昨夜熬夜的成果。

“姐姐快看!”阿桃举着兔子灯在人群中蹦跳,发间的彩线流苏扫过卖糖画的摊位,“是伞形糖画!老伯竟然记得你教他的花样!”

卖糖画的盲眼老伯听见声音,敲着铜盘笑道:“青篁丫头,今日给你留了桂花味的糖画,是双份的!”他摸索着递来两朵糖画,一朵是并蒂莲,一朵是刻刀与毛笔交叉的图案。

阮青篁接过糖画,指尖触到温热的糖浆,心中一暖。顾砚辞站在她身旁,身着洗旧的青衫,袖口露出她新缝的针脚,看上去与寻常书生无异。然而他腰间的银铃却暴露了身份——那是用她的银铃碎银打的,此刻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

“顾公子,”她轻声道,“若等会遇到熟人......”

“今日我只是匠人顾砚辞,”他打断她,目光落在她腕间的银铃,“不是沈氏宗族的傀儡。”

阿桃在一旁撇嘴:“说得好听,等会见到你的金枝玉叶,可别吓得腿软!”

顾砚辞哑然失笑,正要反驳,忽然听见街角传来一阵喧哗。八抬大轿缓缓而来,轿帘上的金线牡丹在灯火下璀璨夺目,轿夫的青布靴整齐划一地落在石板路上,惊起一片尘埃。

“卢氏小姐到——”

阮青篁手中的糖画忽然变得滚烫,糖浆顺着指缝滑落,在裙摆上晕开一片金黄。顾砚辞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却见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涂着铅粉的脸,腕间金镯叮当作响。

“顾公子,”卢氏小姐捏着帕子掩鼻,目光在阮青篁身上逡巡,“原来你说的『市井匠人』,就是这等粗布短打的村姑?”

周围的喧闹声渐渐消失,众人的目光汇聚在三人身上。阮青篁挺直脊背,闻到卢氏身上浓郁的沉水香,与顾砚辞古伞上的气味如出一辙,心中忽然泛起一阵苦涩。

“卢小姐,”顾砚辞拱手,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紧绷,“这位是青篁小筑的阮姑娘,亦是在下的......”

“顾公子不必多言,”卢氏打断他,示意丫鬟捧出一个锦盒,“父亲说,只要公子今日在婚书上盖印,卢家便既往不咎。”她掀开锦盒,露出里面的沈家印玺,“至于这位姑娘,我们可以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去别处谋生。”

阿桃见状冲上前,兔子灯差点砸在卢氏丫鬟脸上:“放屁!青篁姐姐的手艺千金难求,哪是你们这些铜臭的贵人买得起的!”

“阿桃!”阮青篁喝止她,目光落在顾砚辞苍白的脸上。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袖口,仿佛在压抑某种激烈的情绪。

“阮姑娘,”卢氏忽然露出虚伪的笑意,“听说你修补的伞能『补心事』?不如替我补补这婚书——瞧瞧怎么把『顾郎』二字写得更顺溜。”她取出一张宣纸,随手丢在阮青篁脚下。

人群中响起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阮青篁望着地上的宣纸,想起祖父临终前的呢喃,想起顾砚辞在竹林里刻坏的竹骨,忽然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正在裂开。

“卢小姐,”她弯腰捡起宣纸,指尖掠过光滑的纸面,“修补器物需心诚,而您——”她忽然轻笑,将宣纸撕成两半,“心不诚,就算用再好的鱼胶,也补不出完整的真心。”

卢氏脸色铁青,顾砚辞则震惊地望着她。周围的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卖糖画的老伯敲着铜盘,声音里带着几分斥责:“当年留白先生给云窈小姐的糖画,也是被沈家踩碎的——你们还要再演一遍旧事?”

“你!”卢氏恼羞成怒,示意家仆上前,“给我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村姑!”

顾砚辞忽然抽出阮青篁腰间的刻刀,挡在她身前。刀刃在灯笼下泛着冷光,与他眼中的怒意交相辉映:“卢小姐,在下今日便把话挑明——这婚书,我沈砚辞不盖印;这门亲,我沈砚辞不结!”

“沈砚辞!”卢氏尖叫,“你别忘了,你不过是沈氏的旁支,若敢悔婚,沈家绝不会容你!”

“那就让沈家来容我!”顾砚辞忽然将刻刀插进街边石缝,刀柄颤动如他狂跳的心脏,“我沈砚辞,今日断了沈家的笔,重拾匠人的刀!”

周围响起一片惊呼。阮青篁望着他决绝的侧脸,想起西山顶他替她挡灾的温度,想起竹林里他刻坏的竹骨,忽然觉得眼眶发酸。

“顾公子......”她轻声唤道。

顾砚辞转身,眼中的怒意渐渐化作温柔:“青篁,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

“不用说了,”阮青篁摇头,取出那半片裙角,“我都知道了。”她将裙角系在顾砚辞腰间,“就像这并蒂莲,就算碎了,也还是并蒂莲。”

卢氏见势不妙,冷哼一声,示意轿夫离开。顾砚辞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联姻书碎片,抛进旁边的火盆。纸片在火焰中蜷曲,化作灰烬,如同他对沈家最后的幻想。

“青篁,”他轻声道,“以后我只有一个身份——你的匠人。”

阮青篁抬头,看见他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祖父的话:“竹骨断过才更坚韧。”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薄茧:“那匠人顾砚辞,可愿陪我去看烟火?”

顾砚辞轻笑,手指穿过她的指缝:“荣幸之至。”

阿桃在一旁假装呕吐:“酸死啦!我要去买糖画,你们自己看烟火吧!”说着,她蹦跳着消失在人群中。

两人相视而笑,并肩走向庙会深处。远处,冲天炮在夜空中炸开,火星如流星雨般坠落,照亮了他们交叠的身影。阮青篁望着漫天烟火,忽然觉得心中的裂痕正在被某种温暖的东西填满——不是鱼胶,不是糖画,而是眼前这人坚定的目光,和他掌心的温度。

“你看,”顾砚辞指着天空,“那朵烟花像不像你画的西洋荷花?”

阮青篁点头,忽然想起阿桃的话:“有些裂痕,用糖腌一腌,就甜了。”她转头望向顾砚辞,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眼中倒映着璀璨的烟火。

这一刻,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在灯火阑珊处,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腕间银铃的轻响,如同一场盛大的告白。

夜更深了,庙会的人群渐渐散去。阮青篁和顾砚辞走在回小筑的路上,路过断桥时,忽然看见一个小女孩抱着一把破伞哭泣。

“姑娘可是要修伞?”阮青篁蹲下身子,轻声问道。

小女孩点头,抽噎着说:“这是奶奶留给我的伞,可是刚才挤掉了伞骨。”

顾砚辞取出刻刀,在月光下仔细查看伞骨:“这是凤眼竹,裂痕像凤凰睁眼。”他抬头望向阮青篁,“要不要一起修?”

她微笑着点头,取出鱼胶:“就用今晚的月光露调胶吧。”

两人在断桥上坐下,月光如水,洒在伞骨上。阮青篁忽然想起祖父的衣冠冢,想起周云窈的裙角,想起顾砚辞刻坏的竹骨。原来所有的裂痕,都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伞面时,一柄绘着西洋荷花的油纸伞重新绽放。小女孩欢呼着接过伞,蹦跳着消失在晨雾中。顾砚辞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握住阮青篁的手:“青篁,以后我们的伞铺,就叫『旧伞新晴』如何?”

“好,”她轻声道,“旧伞新晴,就像......”

“就像我们。”他接过话头,在伞骨内侧刻下两行小字:“青篁凝露待朝阳,砚底生香墨染裳”。

远处,阿桃的喊声传来:“姐姐!顾公子!快来吃桂花糖粥!”

两人相视而笑,手牵手走向晨光中的青篁小筑。

第四章旧伞新晴

江南的三月,雨巷里的丁香开了。青篁小筑的门楣上,新挂的“旧伞新晴”匾额被雨水洗得发亮,檐下挂着的数十把油纸伞随微风轻晃,伞面上的西洋荷花与传统墨竹相映成趣,引来路人驻足观望。

阮青篁蹲在门槛上,用细毛刷给新制的伞骨上油。顾砚辞坐在一旁,手中的刻刀在竹骨上灵巧游走,片刻后,一朵栩栩如生的铃兰跃然眼前。

“阿桃,把茜草汁递给我。”顾砚辞抬头,却看见阿桃正趴在桌上打盹,嘴角还沾着桂花糖。他忍俊不禁,取出帕子替她擦掉糖渍,却不慎碰倒了一旁的砚台。

“呀!”阮青篁眼疾手快,用伞骨接住滴落的墨汁,“顾公子,你这是要给伞骨染墨香?”

顾砚辞挑眉:“不好吗?墨香配竹香,倒是别具一格。”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尖掠过她掌心的薄茧,“青篁,明日就是伞铺开张的日子,你紧张吗?”

她望着檐下的灯笼,想起这半个月来的忙碌——修补古伞、设计新样、接待客人,仿佛一场梦。“不紧张,”她轻声道,“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沈家?”顾砚辞声音一沉,自从庙会决裂后,他已半月未收到沈家的消息,这平静反而让他不安。

阮青篁点头,将染了墨汁的伞骨浸入桐油:“昨夜我梦见祖父,他站在断桥上,手里拿着半把伞......”

顾砚辞伸手将她揽入怀中,闻着她发间的艾草香:“别怕,有我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八个身着黑衣的壮汉闯入,为首者腰间挂着沈家的玉佩,目光阴鸷。

“顾砚辞,”他冷笑,“族长命我带你回去,莫要让我们动手。”

阿桃惊醒,抄起桌上的刻刀:“你们敢!这里是青篁小筑,不是你们沈家的地盘!”

顾砚辞站起身,将阮青篁护在身后:“我早已不是沈氏族人,回去告诉族长,别再白费心机。”

“敬酒不吃吃罚酒!”壮汉挥手,手下一拥而上。顾砚辞抄起竹骨应战,刻刀在他手中化作利刃,竹骨与木棍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阮青篁见状,抓起一旁的鱼胶桶砸向壮汉,黏稠的鱼胶顿时糊了对方一脸。阿桃则举起兔子灯,点燃的烛火吓得壮汉们连连后退。

“滚!”顾砚辞一脚踹开面前的壮汉,护着阮青篁退到墙角。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衙役的喊声,壮汉们面面相觑,最终恨恨离去。

“没事了,”顾砚辞转身,看见阮青篁苍白的脸,心中一痛,“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阮青篁摇头,伸手抚摸他发间的墨汁:“说什么傻话,我们是搭档。”她转头望向阿桃,“阿桃,去把最好的桂花糖糕拿来,我们要庆祝一下。”

阿桃眨眨眼,忽然笑了:“庆祝赶跑恶犬!”

是夜,青篁小筑的烛火格外明亮。阮青篁坐在修补台前,仔细端详着周云窈的古伞。经过半个月的修复,伞骨已焕然一新,唯有伞面的并蒂莲还缺最后一笔。

“青篁,”顾砚辞递来一杯热茶,“明日开业,这柄伞就作为镇店之宝如何?”

她点头,取出西洋红颜料:“我想在伞面画上周小姐和祖父相遇的场景——破庙避雨,竹骨刻诗。”

顾砚辞在一旁研磨,目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你祖父刻的第一首诗,可是『云深不知处』?”

阮青篁手一顿:“你怎么知道?”

“在古伞的竹骨里,”他轻声道,“我发现了这五个字的刻痕,被鱼胶覆盖着,应该是留白先生刻了又悔,最终没让周小姐看见。”

阮青篁忽然放下画笔,从木箱底取出祖父的日记。泛黄的纸页上,字迹力透纸背:“云窈亲启:今日在破庙遇雨,见一女子抱伞而立,伞面绣着并蒂莲,如洛神出水。”

“原来他们的相遇,是祖父先动的心。”阮青篁声音发颤,“可为何后来......”

顾砚辞握住她的手:“或许是沈家的压力,或许是留白先生自觉配不上周小姐,才选择隐忍。”他忽然想起母亲的遗言,“我母亲说,周小姐临终前一直在念『留白生负我』,可现在看来,她负的,是自己的心。”

阮青篁抬头,看见他眼中的痛楚,忽然明白——他们两人,何尝不是在替上一辈偿还遗憾?她拿起刻刀,在伞骨内侧刻下“不负”二字:“以后,我们都不负彼此。”

顾砚辞凝视着她,忽然倾身吻住她的唇。窗外,春雨沙沙,檐下的铜铃轻轻晃动,仿佛在为这迟来的告白伴奏。阮青篁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心中的裂痕正在被温柔填满。

次日清晨,“旧伞新晴”正式开张。街坊邻里纷纷前来道贺,卖糖画的老伯送来特制的伞形糖画,猎户王大叔扛来新砍的湘妃竹,阿桃则穿着新做的粉紫襦裙,在门口招呼客人。

“瞧一瞧看一看!”她清脆的声音响起,“能补心事的油纸伞,不灵不要钱!”

阮青篁站在修补台前,望着熙攘的人群,心中满是感慨。顾砚辞穿着她新缝的青衫,腰间系着她亲手编的银铃绳,正在给一个孩童讲解伞骨的构造。

“姑娘可是要修伞?”她微笑着迎接第一位客人,那是个年轻的书生,手中拿着一柄断骨的油纸伞。

“是的,”书生点头,“这是家母留给我的伞,可惜被我不小心弄断了骨。”

阮青篁接过伞,忽然愣住——伞骨内侧,隐约刻着“砚”字。她抬头望向顾砚辞,发现他也正盯着这柄伞,眼中闪过惊讶。

“公子贵姓?”顾砚辞走上前,声音微颤。

“在下姓沈,”书生疑惑,“公子可是认识家母?”

顾砚辞深吸一口气:“沈公子,这柄伞的骨殖,可是来自江南沈氏?”

书生点头:“家母说,这是沈家的旧物,后来流落到民间。”

阮青篁与顾砚辞对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忽然想起周云窈的裙角,想起祖父的衣冠冢,终于明白——有些缘分,早已在时光中埋下伏笔。

“沈公子放心,”她微笑着接过伞,“我们会用最好的鱼胶,让这柄伞重新绽放。”

顾砚辞取出刻刀,在伞骨断口处刻下一朵铃兰:“就叫它『铃兰重绽』吧。”

书生离开后,阮青篁望着顾砚辞:“看来,我们的伞铺,真的能补心事。”

他轻笑,将她拥入怀中:“因为我们有真心。”

阳光透过檐下的油纸伞,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阮青篁望着顾砚辞眼中的自己,忽然觉得,所有的苦难都是值得的——因为在这旧伞新晴的时刻,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

远处,卖糖画的老伯敲着铜盘,哼起了新学的小调:“青篁凝露砚生香,旧伞新晴照成双......”

第五章沈氏族长的阴影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端午前夕,天空阴云密布,青篁小筑的檐下挂满了待修的油纸伞,宛如一道色彩斑斓的屏障。阮青篁坐在修补台前,手中的刻刀在竹骨上轻轻游走,试图将一段歪斜的刻痕修成竹叶的形状。

“青篁,”顾砚辞从门外进来,发梢沾着细雨,“街角的刘婆婆说,她的孙子在私塾念到『沈氏家训』,里面提到......”

他的话忽然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打断。八抬大轿停在巷口,轿帘上绣着金线勾勒的麒麟,与卢氏的牡丹轿不同,这顶轿子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轿夫们身着黑色劲装,腰间别着短刀,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的护卫。

阿桃正在晾晒伞面,见状立刻绷起小脸,握紧了手中的木杆:“顾公子,是沈家的人!”

阮青篁站起身,下意识地将顾砚辞护在身后。这些日子,她早已不是那个任人欺负的冷宫贵妃,而是能握刻刀护爱人的匠人。顾砚辞轻轻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却紧紧盯着缓缓掀开的轿帘。

轿中走出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身着藏青色锦袍,腰间玉佩刻着“沈”字,正是沈氏宗族的族长,顾砚辞的叔父沈明远。他目光如炬,扫过檐下的“旧伞新晴”匾额,最后落在顾砚辞身上。

“砚辞,”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威严,“跟我回去。沈氏需要你。”

顾砚辞向前半步,拱手道:“叔父,我早已说过,我只是个匠人——”

“匠人?”沈明远冷笑,“你以为做个修伞的,就能逃避身为沈氏子弟的责任?”他示意随从呈上一份卷轴,“看看吧,这是沈家的族谱。只要你肯认错,我可以既往不咎,甚至让你入主宗堂。”

阮青篁瞥见卷轴上“沈砚辞”三个字被朱砂圈住,心中一凛。顾砚辞却摇头:“叔父可知,当年周云窈小姐为何含恨而终?为何阮留白先生终身未娶?”

沈明远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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