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氏:“横竖是问我话,我听着没甚差别。”
江谈夙:“我如此说,只是宽慰你,我不是来追究你的罪刑,逼你交给朝廷多少钱。我要问的是徐鉴是在替谁养马?”
杜氏猛然抬头:“这话听着古怪,徐家的马当然是替徐家养的。”
江谈夙踱下弥勒榻,朝偃枉然笑:“偃楼主不介意我与杜娘子私下说几句话吧?”
偃枉然轻瞟公孙籁,公孙籁返身退出去。江谈夙盯着偃枉然,他却不动。
“偃楼主……”
“夙姑娘所问之事,我也十分好奇。而且我武功高,不想说的事情,无人能让我开口。”偃枉然恣意靠向凭几,绝不挪下榻。
“你直说你不会走漏风声便可了……”江谈夙无奈瞥他,又看向杜氏:“认得枉春楼偃枉然吧?你只把实情说出来,我与偃楼主都全力保你周全。”
杜氏仍不答话。
江谈夙观察她变幻的神色,旁敲侧击:“令郎如今养在司马郡守家里?”
杜氏洒然大叫:“是,司马老贼拿我儿威胁我交付罚金,还说什么狗屁律例规定,我若交不出来,我儿便要去充官奴。他才两岁,他有什么错?”
“错不在执行律例之人,而在制定律例之人,在滥用律例之人。”江谈夙紧盯杜氏:“这是灵州,不是朔京,你呼天抢地问两岁儿童有何过错,也无法叫天子为你改了律法。你能做的是听本县主的话,让本县主替你和令郎挣个将功抵罪的机会。”
半晌。
“三郎是在替高将军养马。”
徐鉴养的马本就送往高璋营中,此话表面听并不奇怪,但此情此景中,江谈夙了悟,这句话暗指高璋借政策做文章,操作马市,中饱私囊。
她追问:“你口中的高将军就是西平兵马总管高璋?”
杜氏垂头。
江谈夙:“这当中如何运作?”
“高将军给了我们一笔钱,先是建马场,命我们去营中拖一些母马回来配种,由于无战事,马匹数量管得不严,我们使了点钱便拉走了。待母马诞下马驹后又给送回营里去。头一年我们便靠着来回运马糊弄长官,再过一年马驹长大拿去交差,才有了第一笔收入。高将军亲自定了价格,其实上缴的马匹数目要比账面低,这中间便有盈余,如此几年下来,赚得也有六七千银子。”
杜氏叹言:“其实各处将军都这么做。”
“你们代养马一事,司马议知晓吗?”
杜氏摇头:“那必定不能告诉他。司马老贼因着马场每年私赉的银子,吃得肚满肠肥,若让他知道了,不知要想着什么法子再讹上一讹。”
“高璋的马场,他也敢讹?”
杜氏呐呐摇头,这些大人物哪是她能懂的。
“高璋与司马议并不是一条心。”偃枉然替她回答。“高璋与苏点青是二殿下那拨的,司马议却是江侯爵一派的。”
“胡说,江家从不结党营私。”江谈夙听及父亲与司马议这种贪官是一伙,火一下子冒上头。
偃枉然却笑得轻松:“你无需这样看我。江侯爵是贤良方正,但以他马首是瞻的官员却不见得个个清廉无私。司马议治理灵郡七年,未曾调任他处,早就操持权柄,架起明仓暗道。他治下有方,离朔京远,因此江侯爵难以洞察内情。再说,水至清则无鱼,灵郡这潭水还真就要司马议这样的老滑头来管着。”
“难道你为了江侯爵的美名,宁愿拔掉司马议这颗钉子,让高璋一人坐大吗?”偃枉然静静看她。
江谈夙却反问:“如今我来了,这灵郡不该是我坐大吗?”她问得近乎天真,却又那么狂妄。
“你可以试试。”偃枉然低笑一声,“若在司马议、高璋与你三人中间选,我押你赢。”
“偃楼主果真是一个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江谈夙也笑着看他,偃枉然还是那个偃枉然,前一世谦谦公子皮囊下就是一副爱看她热闹的真身,现在仍是如此。
她踱回杜氏身前,“你说说,为何高璋的马会染上关外的病瘟?”
“关外病瘟?”杜朝云茫然,倏忽撑起身子,大叫:“原来是关外来的病,难怪怎么医都医不好。”
她想起什么事,伸长脖子叫道:“我记起来了。两个多月前,鹘夏一支骑兵来打秋风,高将军命梁使丞过来马场调马,当时点了五十匹过去,再还回来时剩三十匹,只说战死二十,三郎寻思都是公家马,不能计较。过了半个月,马场里的马开始出现病症,只是头先发病的不是征用的那三十匹,而是梁使丞骑回来的那匹。”
梁使丞骑着马跨越北疆渡过阿拉善河?
偃枉然提醒:“梁使丞年岁六十,文人出身。”
“梁岱衡呢?”
偃枉然:“倒是经常驰猎关外。”
江谈夙似乎看清楚灵郡这潭水里的鱼虾了——管理马政的梁仁弼、兵马总管高璋暗中遣梁岱衡出入西凉,或许与西凉王兵反之事有关。而高璋背后站着的是工部尚书苏点青,与二皇子。这两人是否与西凉有关,尚且不明。
至于司马议与刘绍樊,既然效忠天子与江展祺,应当与凉州关系更远。只是烧死马匹一事,恐怕是司马议私心诱引,并非真的要抗衡高璋。
“如此说来,高璋与梁使丞担心徐鉴查出病马缘由,所以派拓跋骨杀了他。而司马议为了护住你与你儿子,才将你关押在牢里,将你儿子养在府中。”江谈夙得出此结论。
杜朝云惊得从椅子上跌下来,喊:“你怎么替司马老贼说好话了?若他真要护住我们母子,为何不将我们偷偷送走?”
“我那日天黑进城,恰巧撞见梁岱衡以狩猎玩乐为由,带了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赶回来。你猜他们是不是去打猎?”江谈夙冷眼觑她:“司马议再晚点找到你,恐怕找到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说到此,她更觉得这位司马郡守选择在这个时候去青铜峡视察水利,不仅油滑老练,深谙官斗不能明出面的道理,而且将自己从马疫一案中摘出去,他日清算也是清清白白。
杜朝云连骂了两句“梁狗贼”后,又大笑:“我儿无忧,我也没有什么牵挂了。”她转向偃枉然:“偃楼主说过要替我报仇,还算数吗?”
“就算是梁岱衡这等权贵,你也替我杀?”
“顺道之事而已。”偃枉然下榻,绕到江谈夙身前,盯着她:“高璋每年征收枉春楼过路费五千两白银,且有逐年递增之势。梁岱衡反复无常,常与枉春楼抢占渡头商道。枉春楼早已窥视机会,设法削去他们势力。夙姑娘说到底是朝廷的人,难道也要站在偃某这边?”
离近了看,偃枉然琥珀色的瞳孔像明澈的寒濑,不似多情却蕴藏流动的心意。江谈夙微微后退,耳根窘迫微烫,她仍旧冷静道:“高璋与梁使丞父子既非忠于我,也非效力百姓,除了就除了,我没意见。”
偃枉然撤回眼神,端直身躯,笑:“那就是站在我这边的。”
他这么理解也是对的,江谈夙没有辩解。
事既谈定,偃枉然唤来公孙籁,安排杜氏暂住楼中,其余事情待计划后再定,杜氏感恩,临别时说:“若能亲自手刃拓跋骨,请偃楼主与县主一定要给我留下机会。”
江谈夙却不忍心告诉她,她恐怕没有这个机会。
人走后,偃枉然没来由说一句:“血海深仇还是自己去报更无遗憾。”
“可惜拓跋骨怎么死由我说了算,他必须死得有价值。”江谈夙回眸看他,打算拜别:“今日多谢偃楼主施手帮助,神鸟剑我明日派人送到楼里来。”
“不妨,我自取便是。”偃枉然负手,一派悠闲自然。
“你要去亭侯府?”
“我听闻亭侯府要摆接风宴。怎么?偃某不配上席?”偃枉然垂下手,指尖蜷紧。
江谈夙看见的只有他一瞬间严肃的神情,忙道:“偃楼主愿意来,我当然乐意。”
好歹偃枉然有一身高超武功,有他在,她也安全一些。
偃枉然松开手,拱手道:“那偃某就静候府上请帖了。”
怎么还催上了?江谈夙好笑看他,挥挥手:“一定一定。”
然后她提裙出门下楼,领着侍卫又走了。
二楼窗户推开,斜阳黄壑中马车滚起浓尘,飞哮而去。偃枉然宛如神子的面容镀上霞光,染上尘世的秋悲。
从始至终,江谈夙还是没有回头看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