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藏在密叶深处,不知疲倦地震动着透明的翅膜。蝉声此起彼伏,回荡不息,那声浪层层叠叠,钻透重重锦帷,裹着热风扑进殿来。
高阳帝眼底浮着一层青影。他昨夜身子不爽,失眠到很晚,辗转至三更才勉强入睡,却也睡得不太安稳,好容易挨到五更鼓响,侍人便捧着朝服在外间候着了。
等穿好朝服坐到太极殿上,他仍头脑发胀,整个人还是懵的。夏风吹得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藻微微晃动,更晃得他眼前发花。
正浑浑噩噩间,突然听到底下人扯开大嗓门儿,慷慨激昂地说:“偃州久经战乱,元气大伤,民生凋敝,亟需休养生息!茶桑新政虽立意仁善,欲振商贸、富民强郡,然时局未稳,推行过急,奸人趁隙弄权,巧取豪夺,强占民田,贩卖妇孺,逼良为娼,罪行滔天!此等乱象,致使民怨沸腾,百姓拖家带口,远逃陵州,求一线生机。臣斗胆进言,新政或可暂缓施行,先抚恤黎民,彻查不法,待民心安定,再图长远之计,以彰陛下仁德!”
高阳帝阴鸷地拧起眉头。他缓缓抬起眼睑,先是瞅了那人一眼,见是副陌生面孔,便知此人是被推出来做炮灰的,遂肆无忌惮地叱责道:“住口!你懂什么!”
他话音落下,立马有擅长拍马的人跳出来替他指责:“茶桑新政乃陛下圣裁,利国利民,泽被苍生!桑蚕成帛,茶肆通商。此策非但能令国库充盈,军饷无忧,更使地方赋税倍增,民生渐安。虽有少数用心叵测之徒借机扰乱纲纪,然此等宵小,焉能动摇国策根基?若因一二奸人之过,便畏首畏尾,止步不前,岂非自缚手足,贻笑天下!”
话虽如此,分歧并没有被解决,殿中议论纷纷。
高阳帝沉默不言。新政本不至于如此受阻,他要在偃州改种茶桑,或是强逼或是利诱,只要用上手段,事情总能办成。尤其在这种战事方平,百姓缺衣少食的时候,只要分给他们土地,再分发一些赈灾的粮食,他们总会听话的。
但偏偏陵州那边的商贾给他们开出了大于耕种五倍乃至十倍的收入,非但不限男女,甚至广收妇人到工场劳作。陵州的官员也在同朝廷做对,给这些逃亡的流民大开方便之门,纵容其居留。劳力外逃,人心浮动,新政如何顺利推进?
他垂首看向月暄,眼眸微弯,笑意温和,很亲昵地叫道:“明熙,依你之见,如之奈何?”
月暄觉得他笑得有点阴恻恻。
陵州的工场多是云中商人开设,民变之后,那里又无端开办了许多善堂收容孤儿,背后是谁出资、谁出力并不难查。
高阳帝说这话,是让月暄管管他女儿。
偃州界内买卖的童男童女不过万把人,高阳帝哪里会在意这等小节?
他更忧虑的是,偃州劳力流失、新政受阻的难事。
但民间最喜听闻的却是逼良为娼的桃色轶事,也正因如此,才有舆论沸腾,甚至拖累了新政声誉。
月暄说:“当下最要紧的自然是惩处诱拐妇孺的奸人,以儆效尤,震慑不轨。另外百姓毕竟安土重迁,若非走投无路,不会轻离故土。目下偃州的桑贷利率确实过重,朝廷不妨给予一些补贴,减免贷息,资助百姓买苗,以此来彰显陛下的天恩。”
“你说的虽然有理,”高阳帝略一思忖,道,“但陵州的商贾实在狡诈异常,擅钻法隙,断不可姑息!陵州刺史尸位素餐,竟也不对他们加以管制,朕实不知他究竟是谁家臣僚!”
高阳帝这话确实说的很重了,不过月暄也很无语,心说:我哪知道他是谁家的?反正不是我家的!
陵州刺史姓顾,单名一个“缜”字,他所在的家族起源于云中,祖辈曾在西南为官。后因羽族频繁侵扰而迁居陵州,经过几十年的沉淀,在当地很有声望。
他的为政举措虽有月空等人在其中游说,但更多还是受利益驱动。纵然南山王在旧臣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但还远没有可以对人家指手画脚的资格。
月暄干脆说:“陛下若以为顾缜实在无能,不若将其罢黜,另择贤才担任刺史之职。届时大可以对商贾施以重税、加以严惩,让他们再也不敢钻朝廷的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