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志刚死了。
但他的灵魂如影随形。
仇跃从前只看见郁棘的“不正常”,今天才恍然,他也一样。
他把行李袋紧紧护在胸前,找了座凉亭,往正中间唯一干燥的安全区扔了块不要的麻袋运动裤当垫子,拍拍屁股坐下。
雨越来越大,到后半夜,正襟危坐在安全区的仇跃感觉眼前也潲了点儿雨,赶紧兜上帽子。
睡眠被敲成炸开的钢化玻璃。
他拉下行李袋的拉链,扒开几层厚厚的春衣外套,掏出被衣物保护着的一块小木头。
这是他做书签盒的时候偷偷雕的,还没来得及细雕,只有个大致形状。
——一个Q版小人斜靠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叼着朵玫瑰。
他今天问郁棘生日,就是想琢磨一下,怎么能在上老板和被老板上的空隙里挑出点时间,把生日礼物做好。
现在不用再琢磨了,时间大把大把的有,被送礼物的人却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出现。
经历过这种事儿,郁棘还会再搭理他吗?
一个胆小的、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直面的懦夫?
仇跃握着木雕的手忽然加重力气。
他在这里自己骂自己有个什么劲?他已经往人心口捅了一刀。
郁棘会很痛吧。
仇跃把木雕捂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
郁棘一睁眼,就看见惨白的天花板。
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却并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哪里痛。
那这病生的还挺值当的,不难受,还能给林海一个合理恰当的休学借口。
墙壁上没有表,右手手腕上一直戴着的黑色手表也被换成了医院的手环,郁棘并不知道时间。
但这一觉睡的的确是有些沉了,郁棘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感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比天花板还白。
忍到额头那块压紧的厚棉被换成薄羽绒,郁棘肚子咕咕叫了一声,才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打量起病房的布置。
单人间,却没有帘子,一张床,一张沙发,两个柜子,一间厕所。
闪烁的烟雾报警器,与空调送风口被切割的黑暗。
门上装的是单向玻璃,郁棘看见自己的头被剃成寸的,但来回转了好几圈也没发现哪有伤口。
身上也是,手背和左手臂连针孔都没有,郁棘简直怀疑是自己为了骗过林海,贿赂医院陪他演了场戏。
不过被护士领到食堂,打了顿比林海手艺还难吃的营养餐之后,郁棘改怀疑了。
这可能是林海给他做的局。
疗养院的分贝总是很极端,大部分时间都静悄悄的,似乎根本没有人的痕迹存在,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放缓呼吸,竖着耳朵探听大自然的一切。
如果——如果这个时候,他被问到“你都能听见什么声音?”,郁棘一定能说出很多很多种。
空调运作的嗡嗡声,衣物的摩擦声,因轻手轻脚变得闷闷的脚步声,风轻轻敲在玻璃门上,树叶掉落又生长,鸟儿拌嘴吵架……
以及突然响起的病人的惊叫。
郁棘正闭着眼放纵听觉,被吓得猛然一颤,耳蜗像挨了一串鞭炮,疼得他捂起胸口缓缓蹲了下去。
七八个人奔跑的脚步声重重敲击在地面,他听见了病人的胡言乱语,安保被打的痛呼,四肢的挣扎,与忽然平息的呼吸。
是镇定剂。
郁棘迅速地下了判断。
一切的不合理都有了解释,他的病在脑子里,怪不得要剪成寸头,怪不得肉眼看不见伤口。
一只蚂蚁正围着他的鞋子爬,郁棘扶着腰起身的时候差点踩到,他怀着忏悔之心,把刚才趁护士转头没吃完的半块鸡胸肉放在蚂蚁旁边。
给你赔个罪。
郁棘在心里说。
蚂蚁听不懂他的话,蚂蚁也不需要听懂他的话,它只知道忽然在路上遇见了食物,立刻兴奋地用触角与同类触碰。
这让郁棘觉得很放松。
“郁棘?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护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像是刚参与过鞭炮病人的挣扎,“午休完要去陈大夫那儿聊聊,你不记得了吗?”
郁棘故作惊讶地歪了歪头,又朝护士微笑起来,起身跟上了她。
他脚步轻快,路过监狱似的病房时没再好奇地往里探头,只是越发勾起唇角。
房间里没有监控。
不过咨询室有台摄像机,郁棘应该是签过治疗期间允许录像的协议,落款处的确是他的笔迹,甚至没用往常签字的正楷,就是随心所欲的郁棘本人字体,像从他应付老师的笔记本里抄过来的。
但郁棘不记得这事儿。
“今天感觉怎么样?能说话吗?”陈大夫边说边按开了摄像机。
郁棘喉咙发力,尝试了一下,又摇摇头。
“声音呢?”陈大夫“啊——”了一声,戴上纯白手套,“我按一下你的脖子可以吗?”
郁棘迅速向后退,左手本能地往衣服口袋掏,但病号服根本没有口袋。
“要消毒?”陈大夫问。
郁棘点头。
陈大夫拿免洗酒精搓了搓手套,重新探上郁棘的脖子。
“应该没什么问题,还是你心里不想说话,”陈大夫说,“今天画个画?”
要分析他吗。郁棘摇了摇头。
他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更彻底,无论陈大夫说什么,他都呆呆地坐在原地,不给任何回应,像沉思但会眨眼的雕塑,坐着撑过半小时,又被护士带到探视厅。
郁棘在看见姥姥的时候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林海,也不是林海的秘书。
但心也跟着更沉了一点,如果是姥姥送他来的,那就说明——他的病真的已经严重到需要进医院了。
郁棘自嘲地笑起来,但姥姥竟然被他唇角的笑容惊讶到,拉着郁棘的手坐在探视厅的小沙发上。
“小鸡呀,下周要升温啦,一下涨到三十多度了呢,我给你拿了几套夏天的衣服过来,”姥姥拍着他的手,满脸担忧,“你在这儿吃的也不好吧,小脸蛋都瘦了,下次我问问能不能给你送饭。”
郁棘只是笑。
姥姥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实在不行我偷偷带一点进来。”
郁棘仍然笑着,醒来以后一直盘桓在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
【离开这里,去找猫。】
【离开这里!去找猫!】
【离开这里!!!去找猫!!!】
但是……郁棘的笑眼旁缀着眼泪。
谁是猫?
他为什么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