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教过你谈判桌的情绪策略,但我也教过你谈判桌的人情智慧吧,穷寇莫追的道理,做事留一线的道理,小尧你是一点不记。”
许宏老了很多,肤色暗黄,眼神浑浊,嘴角下撇,憔悴疲惫但又透着一股狠戾之气,而这些形容词绝无可能用在曾经的他身上。
可惜,那个意气风发、风趣可靠的许大哥,甚至在顾启尧的记忆中都已经模糊了面目,二人间只剩下可憎的过往格外鲜明。
他出狱后全须全尾地站在顾启尧面前,却没有几分像从前,顾启尧都没有闲心去感慨怅然,因为许宏眼里疯魔一般的怨恨执拗更胜08年那场暴雪中的最后一次庭审。
他怨恨地盯着顾启尧年轻的脸,怨恨地盯着他崭新的触屏手机,扫码付款后他的眼里只有一瞬的新奇,随之再次被燃烧一般的怨恨覆盖,他怨恨地盯着十几年内多次重装修的陌生的启和大厦,在走进顾启尧办公室后,死死盯着他桌上比和纸一样薄的电脑。
……顾启尧。
他许宏光鲜亮丽的前半人生,就是眼前这个人终结的,他本该圆满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他这十几年的人生,也都是这个人抢走的!
“哈!也是,鸠占鹊巢,倒打一耙,你都干得出来这种事,穷寇莫追你怎么可能不懂,你就是要赶尽杀绝!哎呀,老顾夫妻俩走得早,没看到他的好儿子有这种本事,你去扫墓的时候记得告诉他们,他俩也能在地底下安心点。”
顾启尧握紧了拳,喉咙紧了紧,面上还是淡淡的,无所谓一般:“成王败寇,败者没风度,胜者也得有气度,许大哥,你砸的这些东西我就不用你赔偿了,快中午了,我带你去吃饭,你买几身衣服吧,现在没人这么穿了。”
顾启尧这话绝对是故意的,许宏果然呼吸一紧,咬牙切齿。
二人都在阴阳怪气着维持着体面,暗流汹涌,雷雨氤氲。
“那还真是谢谢小尧,不过带我吃饭,帮我买衣服,对你来说都是小事,帮我养儿子才是大恩典,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还帮我给他写信了吧,怎么,又仿我笔迹了?也对,这种事对你来说不难,毕竟法官都认可了,骗我家许钎有什么难的。”
顾启尧歪了歪头,故作疑惑,再了然一笑,“许钎?哦对,许大哥不知道这件事,他已经改名了,他叫顾佥,在你入狱后的第二天我就给他改了。”
“你说什么?!”
…
顾佥催了那司机一路,赶到启和的时候,总部大厦楼下歪斜地停着两辆警车,还有几辆身份不明的外来车辆,顾佥瞥了一眼,有人在里面调试设备,似乎是商业媒体。
看到这架势,顾佥心头一跳,更是不敢耽搁。
小陈哥在电话里语焉不详,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和许宏有关。?
“你快过来吧顾佥少爷,你那个……亲爸进了顾总办公室后把门反锁了,他好像是在里面砸东西,老大的动静!”
“什么?!我…许宏吗?那顾启尧呢?他没事吧!”
“应该没事,里面只有摔东西的声音,顾总应该……喂?喂??”
顾佥担忧得心头冒火,急得刷了门禁卡坐了直达电梯,到总裁办那层,电梯门刚一开,他迎头就撞上了一位民警。
顾佥是跟着民警一块进的顾启尧办公室,许宏本来也不打算挟持顾启尧,但他刚出狱,属于寻衅滋事高度关注群体,报警的又是启和控股的总秘书,警方来得很快,许宏也配合,爽快地开了门。
“只是跟他聊聊,警察同志,我没有伤害谁,情绪没控制住……”
顾启尧也主动示意警方没事。
倒是顾佥,不顾阻拦,急得直接从两位警察之间硬生生钻了进去,他进门后都来不及连扫一眼办公室内的情况,更是不可能给许宏分哪怕一个眼神。
急吼吼地两大步跨过玻璃碴站定在顾启尧身前,顾佥慌得上上下下地把他拍打检查了一遍,眼尾通红。
“伤到了吗?你站玻璃旁边干什么,往边上站点……你吓到了吗?”
顾启尧摇了摇头,轻声斥责,“你来干什么,还踩了玻璃,摔跤了怎么办,我这跟你没关系,出去。”
“我不。”
每次一提到书房、一提到许宏的时候,顾启尧的恐慌和不安都被顾佥看在眼里,现在他长大了,他能护着他了。
说实话,他对许宏没有什么感情,八岁前的记忆片段里几乎没有这个亲爹什么事,唯一的记忆就是他和妈妈的争吵,还有妈妈抱着自己痛哭的深夜。
顾佥人生现有的记忆似乎是从被顾启尧领回家的时候才开始有图像和声音的。
如果对面是他妈妈,顾佥或许还会伤感几分,但对于许宏……
顾佥挡在了顾启尧身前,满脸戒备地看向门口有些面熟的男人,也不说话,只是牵住了顾启尧的手,在背后安抚性地摩挲着。
“钎钎……”
那面熟的陌生男人流露出很表面很浅显的怀念来。
但顾佥当实习编剧的这两个月以来学习到的一个最实用的道理就是,一个人说的话要符合他的人设和性格,否则这个人物就立不住。
反过来说就是,一个人的下意识反应和语言内容必然能够体现他的内心。
在许宏下意识的反应中,他没有伤感或慨叹孩子都长那么大了,也没有担心顾佥刚刚踩跨过玻璃碴会不会受伤。
他就没有几分真心。
那个怀念的表情之后,他看着一副保护警惕姿态挡在顾启尧面前的顾佥,流露出不敢置信的受伤失望来,摇着头苦笑:
“是我没有陪你长大,是爸爸没机会,是爸爸没福气!但是……许钎啊,快到爸爸这边来,爸爸一出来就来救你了,你怎么能站在那个人身边呢?!他害了我们全家,他是凶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