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黄桂华没有为她的成就感到高兴,黄桂华甚至没有多问老师一句“你们班里还有其他满分吗”,就将她高高地钉在了对不起全世界的耻辱柱上。
陆闻安是个早熟的孩子,她看过很多书,懂得黄桂华的难处。
黄桂华十九岁结了婚,陆闻安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死于胎中,陆闻安在水沟旁钓小龙虾时听见村里的几个“长舌妇”说起,黄桂华的丈夫喝了酒,把怀孕的黄桂华推倒,孩子自然也没了。
陆闻安是她的第二个孩子,陆闻安知道她爱自己,那时她还不知道有义务教育这回事,只以为是母亲以一己之力抵抗父亲的反对,将自己送到了学校。
陆闻安想哭,曾经的黄桂华还会抱着自己说,你要争气啊,你要走出这个吃人的村子,你要蹬着漂亮的高跟鞋穿梭在高档写字楼……妈在电视上看到过,那就是最体面的工作,你一定要走出去。
你一定要出人头地啊,小安。
可自从有了弟弟,家里变故丛生,陆家老大死于仇家买命,老二也背了债,作为老三的陆父没办法,只能背井离乡躲一阵子,美其名曰“赚钱养家”。
寄来的钱日渐稀薄,黄桂华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咬着牙担起了家里的日常开销。
往日连话都不敢多说的小姑娘,勒紧裤腰带,在街上挑着担子吆喝。陆闻安跟她去过一回县城,有个老头趁着黄桂华弯腰,摸了她的屁股,还扬言陪自己睡一晚就买下她所有的凉糕。
小小的陆闻安大受震撼,不仅震撼于这男人的龌龊行径,还震撼于黄桂华没有像往常那样发怒,也没有抄起家伙给他作恶的下半身来几下,她只是挑起担子,牵着女儿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还一边吆喝:“卖凉糕哟……好吃的凉糕……”
同住屋檐下,陆闻安怎么会不知道黄桂华的苦,她夹在母亲和苦难中间,瘦弱的身子挡不住苦难,矮小的个子也抹不去母亲的眼泪。
她恨啊,家里困境如此,自己却还要去读书,还要怀着自私的念头想读书。
读书到底有什么用!
读书解不了她的燃眉之急,也没法让黄桂华过上好日子。
既然如此,她陆闻安为什么还要读书?为什么还需要用漂亮的成绩单证明自己?
她的眼泪越流越多,她痛恨心底有个声音,断断续续说再试试吧,再试一试,说不定读书真能改变一切。
你看,书里写了的,“知识改变命运”。
可她委屈啊,她觉得自己做错了,她不该在周测暴露自己。命运扼住了黄桂华的喉咙,那是命运阻拦陆闻安前进的最得意的人质。
但……
世界上同样有敢与之抗衡的勇敢者。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喊停屋内的鸡零狗碎。
“您好——”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笑容甜得沁出蜜。
黄桂华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别说是看一个人的穿衣打扮,就算挡住对面的整个身子,只看她的谈吐神态也能大致摸清对方的来路。
黄桂华隐约能感受到,城里真有钱的那批人不追求满身的logo,什么阿迪耐克之类喊得上名字的名牌,她就没见那些出入高档场所的男人女人穿过。
那时她悟出一个道理,原来有钱人不屑于用大logo彰显自己的身份。自律的身材,淡妆底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脸蛋,以及柔顺的,自带奢靡芬芳的发丝,就是那些人的名牌。
名牌不是名贵的衣服首饰包包,而是“人”本身。
黄桂华咽了咽口水,问:“您找谁?”
她不自觉地用了敬词,这个年轻女人的五官和气质让她想起了那些穿着低调,嘴巴说着“谢谢”,眼睛却丝毫不放在自己身上的“有钱人”。
但她们也有地方不一样,面前的女人眼睛乌黑有神,说话时对她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施嘉意一手搭在门上,似乎担心对方将自己拒之门外:“家长您好,我是文吉小学新来的老师,教数学的。我也姓陆,您可以喊我陆老师。”
听见“老师”二字,黄桂华脸上显出局促的表情:“哦,哦……陆老师,您好您好……”
她推开门:“老师您进来坐坐,我们这会儿正要吃饭呢!就是家里没收拾,您别嫌弃……您找我们小安是有什么事情?”
女人侧身,屋里的场景顿时在施嘉意眼前明朗起来,木质家具陈旧,明显看得出不是一套的设计,高低深浅的木纹中间,站着一个袖珍的身影。
视线交错的一瞬,陆闻安眼里的泪都忘了流,呆愣地看着门口满嘴跑火车的熟人。
施嘉意笑得灿烂:“闻安妈妈,是这样的……孩子这回考试考得特别好,我上回答应学生,谁考到第一,我就请谁吃饭……哎呀,您看我这做事,顾头不顾尾的……我才想起来忘了跟您说今晚请闻安出去吃饭,您看您这边方便吗?”
见到自称数学老师的年轻女人,黄桂华的第一反应是紧张,紧张孩子在学校犯了错,紧张孩子的满分卷子被坐实抄袭,眼下这“陆老师”眉开眼笑的,倒是把她哄得一愣一愣:“您、您说的是我们小安?”
她的眼睛倏地亮起:“小安这丫头真考了第一名?!”
施嘉意捂嘴笑:“您看您说的,这全班也没见着第二个满分孩子了啊!”
黄桂华赶紧揪着陆闻安的手出来,两手一推,陆闻安站在了施嘉意面前。
黄桂华连连道谢,和之前嘴角下垂的模样判若两人:“陆老师,这都是你们教导有方啊!哎哟……哎哟……我这心里真是高兴啊,我们小安居然真拿了一百分……”
二人走出十来米,黄桂华还在后头叮嘱:“小安啊,你不要让老师太破费,听到没——早点回来,别耽误老师下班!”
陆闻安拖着倦怠的尾调回她:“知道了。”
拐出胡同的第一个转角,陆闻安抬头,果然发现了施嘉意身边的“跟屁虫”。
她看了眼心情颇好的施嘉意:“你真不像大人。”
施嘉意问:“为什么?”
陆闻安:“大人不会像小孩一样骗人。”
施嘉意:“骗人的大人多了去了,只有小孩才觉得大人不会骗人。对了,这个给你……”
陆闻安跟着她停下脚步,两人一前一后面对面,施嘉意蹲下身,掏出一小袋便携式的湿纸巾。
见孩子不吱声,也没动静,施嘉意扯出几张纯水湿巾,在她木楞的脸上擦了擦:“眼泪不能自然风干……”
她指指自己的脸颊,指尖模拟流下的眼泪,还顺带做了个哭泣的夸张表情,最后,她的指尖落在她的泪痕处:“这里,会很痛。所以眼泪要及时擦干。”
胡同吹来树叶簌簌的回响,陆闻安看着笑盈盈的女人,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以前也经常掉眼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