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嘉意垂着眼思考了会儿,他们之间常聊些稀奇古怪的话题,有时是对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如果有,那灵魂是否能够冲破次元壁的限制。
这个设问是施嘉意见到许多乙女游戏之后提出的,介于此人色心大起,陆垣也的回答是不可以。
他们一样喜欢阅读,这习惯还是施嘉意通过陆垣也的书房发现的,当他在一墙书柜前说自己一年大概会看二十多本书,施嘉意惊喜地拉着他的手说,这么巧,我也是!
和许多正常情侣一样,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源于观察和聊天。
施嘉意是个话痨的人,陆垣也乐于奉陪。
他们聊天主题涉猎广泛,除了灵光一现的无厘头问题,还有许多关于人性、人类、爱和死亡一类的严肃问题——他们将彼此的交流视为深入了解对方的重要途径之一。
因此,无论是什么问题,只要一方抛出,另一方必定会给出认真的回答。
对于“爱人的能力是否来自先天”,施嘉意的回答是:“我觉得,爱人的能力可能更依赖后天学习。”
“听起来你还是坚定的环境决定论者。”
“当然。”
陆垣也安静下来,这表示他对她接下来的见解洗耳恭听。
施嘉意沉下心,说:“首先,你将‘爱人’归为一种能力,既然是能力,就应该是后天习得。第二,我以前没考虑过你说的‘爱人的能力’,如果一定要追根溯源,我觉得可能……”
她的脑海里浮现了穿老太太碎花透气衬衫的魏小萍:“我觉得如果我有这种能力,可能是模仿了魏小萍,哦,就是我奶奶,你也见过她。”
施嘉意说:“前几天看见‘流星’这两个字我还想呢,我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从报纸上发现了流星这种东西,那时候我住在魏小萍家里,我爸也一起住。”
“我不知道该和谁说我想看流星,也不知道去哪里能看到流星。事实上,在问出口之前,我知道我爸的反应绝对是一票否决……但我那时候太小了,心里藏不住事儿,我就偷偷写了纸条塞在枕头下面。我小时候都流行那样做,说是只要心诚,就会有仙女来实现你的愿望。”
陆垣也说:“她发现了你的纸条?”
施嘉意问:“你说的是哪个‘ta’?”
陆垣也说:“奶奶。”
施嘉意笑笑,眼睛盯着远处横穿乡道的大黄狗,她抿了抿唇,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说来好笑,不自觉地弯了唇角。
“不,我爸查我房间的时候发现了那张纸条,和我说,不要有去哪里看流星的痴心妄想。”
“可我脾气也倔,和他吵了几句,魏小萍就知道了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正好是六月末,她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六月末是个上呼伦贝尔看流星的好时段,隔天二话没说给学校打了电话,带着我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
施嘉意说到兴起,拍着手笑:“六月末是我们期末考试的时间,她翘了我所有的考试,我爸嘴都差点气歪。”
陆垣也说:“她是位值得敬重的教育家。”
“为什么这样说?”
“听说你以前的成绩很好。”
他的话又戳到了施嘉意觉得有趣的点,她说:“这不巧了,这件出格的事情之后,我开始认真读书了。”
“回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期,我爸对我各科零蛋的成绩唉声叹气,怪魏小萍不为我的未来负责。我印象很深,魏小萍和我说,做她的孙女,不需要成绩拔尖,健健康康的就行。”
“但我不服气啊,虽然我不说,可我那时心高气傲的,心里老和我爸对着干。他说魏小萍带我出去玩会让我成绩下降,我就拼了命地学,台灯都被我学爆了三四盏……”
她说:“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从班级中游到班级第一,再到年纪第一,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让我觉得,我配得上这样的成绩。”
残阳如火,施嘉意的整个上半身,连带着柔顺服帖的发尾,都一同浸在柔和的霞光里。
施嘉意问他:“是不是觉得魏小萍可好了?”
陆垣也“嗯”了声,表示自己的赞许。
施嘉意露出得逞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觉得她好,但人家也是个暴脾气的小老太太,我小时候都不知道在她那儿挨了多少骂。”
陆垣也忍俊不禁,他听得出施嘉意语气中的玩笑。
她说起自己挨骂的经历,音色没有一丝委屈,反而像是过年走亲戚,自家孩子被夸聪明时,家长在旁边笑着扯一句“皮得很”!
尽是自家人对自家人的客气。
聊天临近结尾,面包车也缓缓停至校门口,保安亭的大爷见了,直接摁响伸缩门的开关:“嘉意啊,你又带着小陆来啊?”
施嘉意笑着点点头:“是!麻烦您了!”
简文心算算时间,从一楼办公室出来,刚好遇上去食堂接水的二人:“说是六点就六点,我就喜欢你们这样准时的人。”
施嘉意努努嘴:“喜欢我们,还不来帮我们一起灌水?”
简文心:“没有不帮的道理。说实话我挺震惊的,你居然能想到维生素B2遇水会发光。”
施嘉意:“老赵不是在课上讲过,你的化学知识都还给高中了。”
简文心:“我跟你们这帮学霸可比不来,我就是个靠努力上大学的普通人。”
施嘉意:“我也一样。”
简文心:“你放屁。”
施嘉意:“粗俗。”
拌嘴不过四五句,三人围着水龙头往塑料瓶里接水。
简文心说:“这瓶子挺干净啊,你们都清洗了?”
施嘉意理所当然地回:“那脏兮兮的能到孩子手里嘛!我们来之前还晾了会儿瓶身,干净着呢!”
二十一个瓶子都按九分的标准接了水,施嘉意对这两人的精准把控十分满意:“你们这两双一点不抖的手就该去上交国家。”
简文心:“上交国家干什么?”
“泡实验室搞科研。”
“……”
七点,夜色愈渐深沉。
施嘉意望着天,起身说:“走吧。”
简文心终于在半小时的等待后问:“我们为什么不去食堂坐着,非要在这里像几只伸长脖子看天的呆头鹅一样蹲着?”
施嘉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食堂也能坐啊,我看门关着,以为不让进呢。”
简文心哭笑不得:“你时在时断的智商让我怀疑,你的大脑其实很有研究价值。”
“多少价值?”
“三个博士研究五年的价值。”
“那听起来是很复杂。”
“成分确实复杂。”
等施嘉意的超长反射弧终于从地球另一端绕回来,三人已经走到A01班级门口。
孩子们都知道有外来人员要来演示科学小实验,个个瞪大了眼睛,抻着脖子对陌生人手里的箱子充满好奇。
施嘉意高中就不喜欢站上讲台,这会儿也只是虚靠着它,说:“我是施嘉意……”
话一出口,台下的孩子们都雀跃起来,小嘴巴里嚷着“我们知道我们知道”。
施嘉意问:“哦,你们怎么知道的?”
第一排的寸头男生说:“隔壁二班上体育课之后说遇到了漂亮姐姐,在学校里炫耀了好几天!”
旁边的几个小孩附和说。
“没错没错,这回我们也能见到了!”
“可不是!不能只有那帮臭小子有这么好运气……”
施嘉意被逗得哈哈大笑,简文心高中时就说过她适合一切和人打交道的活,不出三五句话就能把气氛活跃。
双方结束简短的熟悉流程,施嘉意在前排指导操作,孩子们屏息凝神,生怕哪个步骤出了差错。
“……没错,拧开瓶盖之后,把你们手里的小包粉末倒进去,记得要小心哦……”施嘉意一边说着,身体慢慢挪到了门边。
咔嚓。
教室内一片黑暗,孩子们吓得一机灵。
但很快,黑暗里升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每个孩子的课桌上都汇聚着星光,白色粉色遇上水的瞬间,产生了某种浪漫而奇妙的化学反应,水面上,瓶壁还残留着煞白的粉末,水面下,无数明黄的、发光的“光纤维”飞流直下。
教室后排,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一句:“是流星!”
其他小孩跟着重复。
“是流星!”
“是流星!”
突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问:“流星是什么?”
施嘉意一愣,心想这可真是问倒自己的问题,她的心思一直在准备小惊喜上,并没有对“流星”本身的概念嘉意重视。
蓦地,她心上盘踞了羞愧之情。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小孩都知道“流星”。
教室没安静几秒,一个后排的小男孩从桌椅间起身。
他身形瘦长,像是雨后长势甚好的春笋,他扬着脑袋说:“流星就是运行在星际空间的流星体,由宇宙尘埃和一些固体块之类的东西组成……这些星体在接近地球时被引力吸引,穿越大气层时会在天空留下一道明亮的痕迹。”
施嘉意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喊朋友狗剩、蛋子,对流星有向往的小男孩。
他平时可能并不是老师喜欢提问的对象,戴着眼镜,模样斯文,他摸了摸鼻子才继续说:“流星会有不一样的颜色,在空旷的大草原,还有可能看到流星雨……”
同学们“哇”声一片,施嘉意站在前门点头,台下的流星雨囿于一方天地,狭小而盛大,她的目光越过流星雨,和介绍流星雨的小男孩遥遥相望。
镜头下,她的眼眸也染了一层星光梦幻。
“不久前,有个小孩问我,学习的意义是什么。”
视频的最后,是施嘉意举着手机视角的一段自白。
她没有看镜头,眼睛在阳光下极为清亮:“这一刻,我想我对‘学习的意义’有了答案。”
“学习的意义是,二十七岁的我,在一座挨着麦田的小学里,满足了一个小孩儿想看流星的愿望。”
镜头一转,孩子们隔着一堵矮墙,对镜头后的施嘉意挥舞双手。
他们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之上的孩子,他们经历了一年四季大风的考验,皮肤是成熟的小麦色,风起时,男孩女孩的头发和麦田里的作物一样,整齐划一地在人眼前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