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穗岁回国那日,新年伊始的初雪刚消融,罕见气温回暖,街道两侧的垂枝樱凋谢又盛开,安城的春天永远带着盎然的明媚。
半月来,她在安城北郊的艺术馆接手了一家展厅,重新装修后,在玻璃幕墙外提名“春迹”。
“春迹”坐落于湖畔边,象牙白曲面建筑的外墙爬满龟背竹和爬山虎,在暖风峭冷中编织着深浅不一的绿意。
四百平挑高空间里,棱镜悬挂成银河瀑布,射灯织就光网,每当阳光透过天窗斜落进展厅,如纸鹤般的白色展墙错落延展,在光瀑中投下参差斑影。
宋穗岁的个展定在立春那天。
布展团队从国外运回她的画作,此时已然上墙,敬等开幕。
“桐桐,你什么时候来?”宋穗岁坐在酒店玄关的换鞋凳上纤腿交叠,足弓隆起,穿上白色尖头长靴,她捞起手机问。
“穗岁,对不起啊。”周桐抱歉,“今天属实不赶巧,雷暴天气,航司决定延迟起飞,也不知道我落地安城得几点了。”
周桐领着一队人穿过机场大厅,隔着电话,拖箱子的滚轮声都压不住她的闷闷不乐。
英气十足的机长大人,只有在年少朋友面前才会露出幼稚小孩的一面。
“没事,我也刚接到消息,下午画廊的投资人要来,估计会聊挺久。”宋穗岁取了件MaxMara春款大衣搭在缎面鱼尾长裙外,对着镜子检查妆容。
“那等我落地了给你发消息。”周桐又问,“对了,你新车还没提吧?一会儿怎么去画廊?”
宋穗岁换了只鸢尾花耳环戴上,“晓宁来接我。”
“晓宁?画廊新招的小助理吗?”
“嗯,今年美院刚毕业,挺有意思一小朋友。”
“岁宝,你今年也不大,都开始叫别人小朋友啦?”周桐揶揄。
“咳咳,请叫我宋总。”宋穗岁端起腔调。
“好好好,宋总~”周桐拖长声音,她想起别的事,“那今晚的同学聚餐,你去的吧?”
两周前,一高班级群忽然打破沉寂。
有个同学在群里发了条链接,是安城教育局官网公布省级十佳教师,岑保平赫然在列。
这好消息可激动坏了群里的这帮老同学,一声接一声的恭喜像炸鱼塘,生生把躺列多年的班级群整得热闹,就连平常习惯死遁的同学也跳出来聊两句。
大家聊着聊着,不知道谁带头起哄让岑保平请客。
岑保平自然不会拒绝,他笑呵呵地在群里发语音,说很想大家,让能来的都来。
许是多年未见,高考的同学情谊本就不比平常,又被岑保平的想念感染,霎时大家的热情被猛地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时间、地点迅速被敲定,群里开始按照学号发起参加接龙。
能来的不能来的,学号后都会有所备注。临到最后,全班42人,只有两个人的学号后是空着的。
一是宋穗岁。
一是陈纪淮。
宋穗岁倒不是不想去,只是她对聚餐的事情毫不知情。
她出国后手机被偷过几次,微信早就换了又换,一高的班级群也就没再加进去。
后来,直到周桐告诉她,她才知道。
周桐担心宋穗岁有顾虑,她含糊提了句,“陈……他大概不会来,所以你放心。”
宋穗岁默了下,而后轻描淡写道,“我有什么放不放心的,就算人来,不过是个同学聚餐而已。”
她今年24,又不是18,左不过是一个没来得及谈恋爱就已经分手的准前男友,有什么好避如蛇蝎的。
退一万步讲,那人大抵是不会来,他性子那样冷,何况在一高也就只上了一个学期,应该没什么好怀念的。
电话里片刻无言,周桐问,“那你晚上怎么说?”
“去吧。”宋穗岁盘算了行程安排,今晚恰好空闲。
抛开别的,她对理六班是发自内心想念的,甚至到现在还留着那张全班人的群像卡通速写。
自转画室后,宋穗岁就没再见过岑保平他们,高考完因为要准备出国,也没来得及参加毕业典礼。这一直以来也是她的一大遗憾。
“那我们晚上见!”得到确定答复,周桐挂掉电话。
宋穗岁出门前又扯了条披肩,浅浅披在肩头。到酒店门口时,晓宁已经把车泊好。
晓宁等她上车,递来一杯热咖,“穗岁姐,画展邀请函的定稿早上送来了。”
宋穗岁“唔”了声,捧着热咖暖了暖手,又交代下午接待投资人的事情。
车子平稳行驶,前头有辆双层巴士吸引宋穗岁的视线。车身宣传图整体通粉缀满樱花,像是裹着流动的粉白花云,车轮碾过柏油路的斑驳光影,整辆车便成了被春风吹散的立体俳句。
宋穗岁心头一动,“这辆车是新1路吧?到艺术馆吗?”
晓宁本也是安城人,对安城再熟悉不过,她瞟了眼,“对,新1路环城,从这到艺术馆应该是直达。”
“那你下站站台放我下来吧。”宋穗岁收拾手包,把热咖放进中控格挡。
“?”晓宁不可置信,吞吞吐吐,“姐,画廊还没开业就要倒闭了?”说到后面,她干脆倒豆子般一吐为快,“你别开除我,大不了给我每月少开1000……不,还是800吧!”
这都哪跟哪。
宋穗岁无奈,曲起指骨敲了敲晓宁的脑袋,“贺晓宁!有员工这么盼公司倒闭的嘛!今晚罚你和阿姨一起打扫画廊。”
“啊?阿姨也请不起了嘛?”晓宁彻底跑歪,“姐你一个画廊主理人都要坐公交了,那是不是马上就要开除我了?”
“别啊。我好不容找到一份做得开心的工作,你别不要我。”
晓宁说着说着还难过起来。
也不怪她,毕业季找工作时,碰到几回不愉快的经历,被骗钱又被白嫖画稿的,好不容易碰到宋穗岁这样好的老板,自然一丁点风吹草动都如临大敌。
“Stop!”宋穗岁斜她一眼,“你再多说一句,就自己去签离职。”
贺晓宁立马闭嘴。
“乖啦,我坐公交是为了写生,别瞎咒画廊。”宋穗岁呼噜了把晓宁的头发,“一会儿鹤先生来了,让他稍等。”
到站公交站台后,让晓宁停车,黑色裙摆掠过车门金属边缘,宋穗岁像只蹁跹蝴蝶灵动而去。
透过车窗望着宋穗岁的背影,贺晓宁再一次赞叹她家小老板的貌美。
—
宋穗岁拎着裙摆上巴士后,挑了后座第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工作日的下午三点,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慵懒。
宋穗岁没和别人提过,她很喜欢安城的路建。道路四通八达,如棋盘横平竖直,车流如潮却又井然有序,带着古朴的人文气息穿越人海和岁月。
车上原本坐着五六个女孩,穿得校服,高中生模样。
她们正聊得欢畅,见宋穗岁上车,突然停了声音。
随后头碰头小声议论。
“好漂亮,这是什么迪士尼在逃公主。”
“我喜欢这姐姐的搭配诶。”
“我们长大了也能穿这样的漂亮裙子吗?”
“想要和姐姐合影。”
……
女孩们叽叽喳喳的细碎声落到宋穗岁耳里,她视线投去,刚好对上女孩们偷望,她们慌慌张张又扭头躲避。
几秒后,更小声的议论声又响起。
“啊啊啊嗷嗷嗷被发现了。”
“没事没事没事。”
“对视那一眼我人没了。”
……
宋穗岁觉得好笑。
蓦地想起高中的自己。
当年在一高时,一有什么不开心想发泄情绪,周桐总帮着打掩护,让她能安安静静坐一个下午的公交散心。
这也是她为什么让晓宁放她下车的原因。
宋穗岁餍足地弯了弯眼睛,她在这一刻有了回到安城的实感。阔别多年,但安城的一切都令她心安。
她扯下一张素描,把女孩们的模样画下来,赶在她们临下车前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