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娫差人布了些茶点,从卧房里取出崔婉瑛的亲笔书信,指节在那方朱红色的锦盒上犹豫半刻,将它藏入袖中。
崔婉瑛曾为先帝亲征时帐下军师,裴铭则先帝信重的爱将,裴父为人耿直爽快,义气非常,两人同袍之谊,忘年之交,为儿孙定下娃娃亲,亲上加亲。
两个小辈闹翻,然崔婉瑛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朝中派系紊乱,平南侯府老太君视宋府为杀女仇家,是以,她首选托孤人家,仍是知根知底的裴家。
宋涟清捏着宣纸,逐字逐句读完祖母的书信,满纸道尽对她的关切与思量。
“……涟涟乃我大邺地舆星,老朽愿交付半数家产,望二位庇护一二,叮咛令郎切勿拘之,轻之……”
宋涟清的清泪轻微“啪”一声滴落,她慌忙抽吸涕泪,恂恂吹着纸上的泪渍,到底糊了两颗字。
祖母才是天底下最懂她的人。
信款落笔在升宁三年三月初七,宋涟清涌上一股苦涩,自顾自道:“杏花春雨,清明时节,祖母思念故去的儿、媳、夫君,定然也想到了自己行将就木……”
梁娫将朱红锦盒并着帕子推去,怜惜道:“宋伯听从你祖母的遗愿,这枚水墨镯子又交到了思淼手里,伯母知晓涟涟是个恩怨分明的好孩子,但女儿家挑郎君,该找个称心如意,诚心待你的。”
小娘子眸子微亮,旋即迸出纠结之色,梁娫极力压下唇角,再添一把火:
“思淼从军归来入朝堂,心思越来越重,涟涟实在不必念着劳什子申冤之情、知遇之恩,清正执法、选贤举能,那都是他该做的,涟涟若不欢喜他了,大可收下这手镯,伯母替你废了这挟恩图报的亲事。”
在此之前,宋涟清诚然生出了再度退亲的念头,可裴母这番话,她反而沉静下来思索,少时种种,裴照林要如何赔偿……她才愿与他握手言和?
海棠花厅里,宋涟清缄默的时段长,尽在梁娫掌握之中。
厅外,裴照林撕破温润面皮,丹凤眸中阴郁翻涌,浑身散发着沉戾与阴冷。
他大步走进海棠花厅,拉着宋涟清起身,朝梁娫淡漠道:“虎毒尚不食子,孩儿无怪母亲。”
梁娫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大骂一声:“逆子!”
宋涟清猛然回神,刹着脚步,一步三回头,“你……裴思淼,你将伯母气着了!”
郎君却似乎使了十足的力气,非要带走她不可。
*
西苑书房,阖门声“砰”巨响。
宋涟清将将柔软的心封上三尺冰,甩开他,控诉道:“到底谁不顾亲缘,谁薄情寡义?!”
小娘子那弯月眉聚拢着嗔怒,眸子睁得圆润,眼睑与眼尾着点红痕。
裴照林阴郁之气顿然涣散,讨好道:“是我,统统是我,裴照林最不顾亲缘,薄情寡义。”
他几步将宋涟清抱坐在书案上,支着书案压弯了腰,脑袋垂得极低,喃喃道:“涟涟,我好怕……”
好怕你听信母亲的话,收回镯子,一走了之。
他的眼眸几乎与她齐平,暗滚着潺潺春水般的情意,又好似张大网,裹得宋涟清心头冰块绽出一条裂纹。
她身上腾着层层燥意,指腹胡乱磨捻书案边缘,躲开他炙热的目光,“你……你别这么看我。”
下一瞬,她的下颌被轻轻抬起,衔着郎君指尖细微的颤意,颤得宋涟清撑着书案朝后缩了缩,余光瞥见他的手面,条条青筋活跃凸起。
记忆点连成丝线,她似乎明白了,先前几次,他并非觉着她唐突冒犯,而是太过珍视,情到深处的隐忍。
宋涟清心头冰块再裂一条纹路,轻声道:“给我几日理理心绪。”
“好。”
松口便有转圜的余地,裴照林察觉她的推搡,不敢拦她,抱她下地。
郎君的书房宽敞,陈设规整,摆了不下十个书架,宋涟清不以为奇,毕竟,他幼时便将自己读成了书呆子。
不知怎的,离去前,她多留意了两眼,也正是这两眼,她的脚比她的心快,已然立在了书架前。
一排、两排、三排……
架上的书多为红封或蓝皮,书脊皆提有书名,《南疆行》、《天宿记》、《神州志》、《江南往事》等等。
宋涟清木然边走边数,惊奇出声:“你何时藏了这百本地舆书?”
他将大邺的地舆书都搜罗到了吧!
大邺地舆图禁止流通,却不禁传记轶事,但流传下的书籍少之又少,这也是宋涟清刚回京时,刊印《崔婉瑛游记》能发酵舆论的原因。
小娘子竖着根指节绕出来,怨气、怒气消失的一干二净,眸光澄亮,透着浓烈的兴奋。
裴照林莞尔淡笑,问她:“想要吗?”